武崇训摇摇头,表示不知内里详情,又讲起另一桩坊间趣闻。 “庐陵王未蒙召见,很不安乐,行囊都叫别打开,提起来就能走人。” “经官动土的闹腾,两坊都为他掀翻了,还肯走?” 武承嗣简直不信。 武三思也捋着胡子道李显定然不是真的想走,不过放出风声给圣人知道,边说边看武崇训乌浓的眉眼,火光杳杳映在他瞳仁里,一窜一窜的跳。 “庐陵王夫妇上午去了修义坊,王妃当街大哭,摘了王爷的金冠玉蝉,塞给没房子住的老人家,说圣人牵挂亲子,一时失察,洛阳令都是为了他家才扰民,还说等王府盖好,鳏寡孤独接去奉养,说的好动情,在场几百人痛哭流涕。” “什么?他倒是演的一出好戏呀!” 武承嗣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这是给皇嗣复位敲边鼓,招摇他们李家仁义道德吗?无耻!” 武三思想了一转,嗤笑,“李显还有这脑子?倒是我从前小瞧了他。” 武承嗣也起了疑心,“真是啊!贬到外头十几年没本事回来,这一入京,好大的动静啊!” 问着武崇训,“贤侄你说,他身边难道有个师爷?” 武崇训未置可否。 武承嗣骂骂咧咧饮尽壶中酒,迟迟未得响应,便放下壶,怀疑地望向武三思——集仙殿那日后,武三思便有些焦躁、烦闷,甚至怒气冲冲,不用问就知道,定然是武崇训不肯娶李显的女儿。 “二弟呀。” 武承嗣叫了声,没有回音,再转脸训诫晚辈。 “贤侄呐!” 他嚷嚷的中气十足。 “人家都披挂上阵了,咱们还能往哪里退?九十九步走了,就差这最后一骨碌,努过去,我做太子,你大哥做太孙,就凭你和他的交情,往后这武周,还不都是你说了算!大不了,大伯封你做文昌左相,你想改革,行新政,甚至拓展安西四镇,剿灭突厥、吐蕃,都随你!” 豪言壮语如泥牛入海,武崇训干巴巴婉拒,“侄儿何德何能?” “你——” 武承嗣面露不悦,想说你别给脸不要脸。 武三思拍拍儿子的臂膀,歉意道,“难得大哥青睐,可惜他年纪轻轻,尚未定性,再过几年就好啦。” “阿耶,二叔。”武延基喜气洋洋的推门进来。 “下旨赐婚了?”武三思跳起来,满脸紧张。 “嗯,差不多吧。” 武延基挤眉弄眼,满脸喜气压都压不住,推武三思往外走。 梁王府一路中门大开,灯笼蜡烛照的满地犹如白日,一个面生的青袍文士远远向武三思叉手行礼。 “梁王这一向安好?” 武三思满面堆笑,正要说话,就被武崇训插在前头冷冷打断了。 “宋主簿,怎么是你呀?” 他瞥了眼宋之问身后几十个抬箱笼的力工。 “这是谁的家当,主簿走错地方了?驿馆可不在这儿。” “诶诶,郡王请留步。” 宋之问连忙拦在他跟前。 “圣人口谕说清空驿馆,让庐陵王一家单住,下官照办了,可是呢……” 他面带难色地啧了声,附在武崇训耳边轻语。 “大食国使节今早进城,带了两头狮子,霍!好家伙,一日要吃十来斤鸡兔活肉!这等凶物,我朝御苑未曾驯养,没人敢接手,偏那使节病了,挪动不得,狮子一时没有地方安置,现下正在驿馆嗷嗷大吼,喷出来的唾沫子都带血腥,院中几株垂杨柳也叫它撞折了,吓得小娘子花容失……” “你竟敢!” 控鹤府行事鬼祟,武崇训对宋之问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感,听到这故作为难明晃晃下套的话更讨厌了,皱着眉头质问。 “你当梁王府是什么地方?由着你翻云覆雨?” “下官哪敢搅和王府啊!” 宋之问叫起撞天屈。 “实在是无法可想,正在一筹莫展时,听底下人说——” 他掐着嗓子,好叫近在跟前的武三思和武延基都能听见。 “说郡王分外关怀驿馆,日日在周遭转悠,下官这才想,圣人有意撮合,庐陵王几个女儿又美貌贤淑,兴许郡王早就对……” “诶,老三,你去驿馆干什么?” 武延基一听武崇训还干了这事儿,调门都起高了。 武崇训万没想到时隔大半个月,他还能记得当初集仙殿前那出好戏,再看宋之问脸色平常,耳朵却竖得老高,分明要听这兄弟龃龉的热闹。 武崇训简直烦不胜烦,冲口道。 “这下三滥的主意是你兴出来,还是庐……” “糊涂东西!” 武三思一声断喝,伸臂推开他。 冷风夹着细雪轰然打在脸上,又冷又疼,武崇训清醒过来,凝视宋之问。 “主簿如此作为,庐陵王知道吗?” 宋之问欣欣然摊开双手,轻轻一哼。 “郡王,您不会以为真是下官挑头罢?” “除了你,还有哪个小人胆敢起哄架秧子,糟践庐陵王家女眷的清誉?” “兴许是有那么一二位小人从中挑唆,却不是下官。” 宋之问被他正义凛然的样子逗乐了,打着官腔道。 “总之三十九口箱笼全在这里,请郡王当面清点,不然,少了谁的花钗、手帕,叫人抱怨郡王过手抹油小事,要被人说是私相授受,就麻烦大了。” 武崇训越听越不对,他当然也知道区区一个宋之问不敢翻云覆雨,但要说是张易之硬要把李家女栽过来,他又有什么好处? 往常在集仙殿,碍着琼枝夹在中间难做人,他总不好与这对兄弟硬杠,今日既然只有宋之问,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板着脸徐徐挽袖口,“哼,我自行得正坐得正,夜里不怕鬼敲门。” 宋之问并不陪他理论,回身看了一眼武延基,果然眼珠子咕咕乱转,还在琢磨武崇训去驿馆干嘛。 他拉长了音调,“郡王何必眼里先把人看扁了?” “就是!” 武延基在旁帮腔。 “我听来听去,这主簿所言甚是在理呀,三郎,你别以为人家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偶然见了个清俊的公子哥儿就要投怀送抱。” 武崇训一抬眼,“那大哥何不请她们搬去魏王府呢?” “你拿话怼你大哥?” 武延基面不改色。 “平日我常教导你,身居高位,要有容人的雅量……” 开头还算有纹有路,宋之问和武崇训一起调转视线等待下文,令武延基倍感压力,咳嗽了声。 “你想想,李家三娘、四娘未得册封,首饰衣料定然寥寥无几,格外看重,你别以为姑娘家的东西少了,照样赔补就成,人家心爱的玩意儿,上哪找一模一样的?” 有他起哄打圆场,宋之问大有今日福星高照的庆幸,肃然叉手致谢。 “往后南阳郡王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下官定然尽心尽力,效犬马之劳。” “好说!” 武延基痛快地一摆手,就把事情揽下来,扬声指派梁王府仆役。 “来呀,赶紧点算,就地一口口拿彩缎扎个花儿,抬到后头去!” 武三思见不用他出马已经了事,笑眉笑眼,亲热地搂住宋之问肩膀。 “原来他们说的那个才子就是你,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比本王的孽子强得多了!他呀——” 他指着武崇训扬长而去的背影恨恨抱怨。 “打打不听,骂骂不动,教子难啊!主簿家乡何处?家眷接来了吗?” 武三思一路关怀着,礼送宋之问出府,回来想再提点武崇训几句,早没了人影,直跌足抱怨,反倒是武延基安慰他。 “二叔别生气,三郎最识大体,明天就好了。” “没事的时候都说他最懂事,真正有事跟他商量……嘿!” 武三思气得跺脚,一抬眼看见武承嗣从后头走出来。 夜风寒凉,方才闹哄哄的场面散开,满地鸦没鹊静的,显得这梁王府的正堂有些冷清,红纱灯笼也黯淡了,灯下几个仆妇站着打呵欠,独武承嗣昂首挺胸,青玉冠戴得周正。 他一鞭子抽起马,留下话安慰武三思。 “上赶着就来了,真是要命!罢罢,既然他们盯着你,我先避避。”
第8章 翌日清早,梁王府上下严阵以待,数百仆役列队在门口垂手等候。 见了面,李显欲行郡王拜见亲王之礼,被武三思大笑着捉住胳膊混过去,二人序了年齿,武三思便亲切地喊他‘三表哥’,韦氏便是‘三表嫂’。 两边实则素未谋面,高宗驾崩,李显登基月余,被废出京那年,武三思兄弟尚未获得启用,远在州府。不过这些都是陈年旧账,眼下情势早已不同,各人心照不宣,皆故作热络,连李真真都红着脸讲了个笑话。 瑟瑟跟着敷衍几句,送了武琴熏两样针线,还没闹清白白胖胖的武骊珠,到底属于武家哪一支,因见武崇训不在,才要问,人堆里一个年轻女郎忽地含羞转过脸来。 “四娘子找谁?” “诶——” 瑟瑟吸了口凉气。 看那女郎,打扮不似武琴熏花团锦簇,正青春的年纪,却穿了一身持重的烟里火齐胸短襦,配五色梅浅红裙子,发髻低低压住白腻后颈,与人说话耷拉着眼皮,很是文雅羞怯,难得一抬眼,又有妩媚之姿。 “没有,府上竹子修剪的真整齐。” 瑟瑟好奇心大起,眼错不转地盯着她举动,果然处处斯文守礼,又有七窍玲珑心,言谈甚是有纹有路,却不妨光顾看人,脚下趔趄,差点摔一跤,那女郎忍俊不禁,扭头提醒韦氏。 “王妃注意脚下,碎石子道铺的不好,才化了雪,还没来得及撒木屑。” 人群乌泱泱涌进给李显预备的院落,顿感大开眼界。 是个院中院,中堂、马厩、耳房色色齐全,还有假山与池塘,放眼望去,累累堂屋,层层廊庑,一叠叠往后铺排,竟是毫不局促,最妙的是,后门直接开在梁王府外墙上,不走大门也能出入。 这么块地方,不够郡王府的规制,安顿寻常四品官员是尽够了。 李显兴冲冲转了一圈,最后落脚在小亭前,匾额上题着‘枕园’,傍边三块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摆放的高低错落,单这一处小景,便见营建者胸中沟壑。 离京多年,外头再好,总不及关中的山水风物叫他感到亲切熟悉。 李显仰头看看湛蓝的苍穹,再看近在咫尺,遮天蔽日的明堂,纵然明知那恢弘的建筑代表着武周的权威与宗室传承,正是女皇由来已久的独断专横,所谓‘自我而作,何必师古’,而李唐已是明日黄花,被风流雨打去,也不能不涌起一丝久违的归属感。 他发自内心地连声感慨,“梁王待我实如至亲!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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