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在应和女尼所说,净慈师太用力地点了点头。她从枕下拿出一封信和一枚玉佩:“墨儿……你已经长大了……以男子身份继续留在庵里多有不便……反而容易引人怀疑。待我去后……你拿着这封信……到玉京城中的杏林医馆……找一位谢医尊。他看完信……自有安排。至于你的乳母……”净慈看向女尼:“就留在庵中了此一生吧……” 苏墨怔怔地接过信和玉佩,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他扑倒在炕边,抱着净慈师太放声大哭:“不,师父,义母,您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墨儿……” “墨儿,你听我说……”师太开始剧烈的咳嗽,五脏六腑像是都要被咳出来,苏墨见状赶快止住哭声,起身轻抚她的背。过了好一会儿,净慈终于平复下来,继续道:“陈大人虽是含冤而死,但义母却希望……你的内心不要被仇恨占据……变得人不人、魔不魔,最后痛苦的……还是你自己啊……我的墨儿……相信陈大人和陈夫人也不愿意看到那样的你……” 说到此处,师太似已用尽了全部力气。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句。 苏墨眼里汪洋一片,泪如潮涌。记忆中,家人的面容已模糊不清,他想努力看清楚他们的样子,却只是徒劳。然而不知为何,苏墨似乎依然能从这些支离破碎的影子中,感受到母亲的慈爱,父亲的威严,家人的温暖。他们都是他的挚爱血亲,可如今却天人永隔。他再也不能见到他们,亲口喊一声“爹”、“娘”了。 还有与他相依为命的师父,病入膏肓,药石无功,细心照料他的乳母师姑一生被困叠翠庵,隐姓埋名,有家难归。当年的一场浩劫何止毁掉了陈家,还牵连了这些本与此事无关、却一直为他遮风挡雨、置性命于不顾的人。想到此处,苏墨凄入肝脾,泪下如雨。女尼走过来,屈身蹲下,拿着帕子为她拭泪,可自己也已涕泗纵横。 苏墨定了定,努力地压抑着语气中的悲怆,抽噎着对净慈师太说道:“师父……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绝不相信父亲会是……会是一个贪赃枉法、致万民安危于不顾的人……作为陈家唯一的后人……我发誓……一定要弄清真相……为父亲正名!还陈家一个清白!让恶人偿命!将他们欠陈家和欠您和乳母的全部拿回来!”他的语气坚定而决绝。 师太已说不出话,她爱怜又心疼地看着面前这位少年。他皮肤清透似冰如雪,精致的五官无可挑剔。整个人就像乐清山中的晨露,净澈晶莹。她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孩子,相信再过几年,定会出落成一位气质如兰的绝世佳人。 然而今夜,少年的眉宇间却生出一抹超出这个年纪的忧郁。往日那么爱说爱笑、要强又倔强、挨打罚跪都不叫一声的孩子,如同山谷中的春日般明媚灿烂的孩子,此刻却泪水连连,脆弱无助。“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啊!”净慈默默想着,不再说话,慢慢合上了眼睛…… …… 桌案上烛火跳动,微风吹过,苏墨的心神又回到了冬青院。他狠狠擦去溢出眼角的泪水,稳了稳心神。沉冤未雪,大仇未报,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当下他要做的,是要用心筹谋如何复仇。 “当年,皇上一怒之下,于除夕之夜,将陈家阖府满门抄斩。既然义母和乳母都说父亲是被奸人所害,那么这其中必定有阴谋,是阴谋就会留下痕迹!”苏墨心里盘算着:“听乳母讲,当年向皇上上书弹劾父亲的是左都副御史慕容狄。那么,此人便是这个案子的关键所在!” “只是如今已过去了十二年,不知慕容狄如今官居何位?当年的案卷是否还在?”苏墨思虑着。 他初到京城,对朝堂情势一无所知。但要想复仇,首先就要摸清朝廷大员和他们彼此之间的勾连。“从哪里才能获得这些消息呢?”苏墨想到了谢鸿。他曾任太医院院使,认识的朝臣众多,虽然已不在朝为官,但从未真正脱离官场。或许可以将他作为突破口。 然而他又转念一想,净慈师太给谢鸿的那封信,自己是悄悄看过的。信中并未提及他的身世,并在结尾叮嘱谢鸿看完信后,务必烧毁。由此可见,净慈师太对谢鸿并不完全信任,因此没有将实情全盘告知。何况苏墨罪臣遗孤的身份实在敏感,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是以在不了解谢鸿的情况下,绝不可以冒然向他寻求帮助。 苏墨眉头紧皱,一时无措。他没有想到复仇尚未开始,自己面临的却是这样的局面!但也正是从此刻开始,他真正意识到,从今往后,他走的每一步都攸关生死。莽撞行事,不仅家仇不能得报,还会引火上身。 镜中映出少年的面容,冰寒赛雪,眼神成刀,带着冽冽杀气。或许他今后的人生就是一场暗夜独行,无光,无尽,无伴,可他不惧,不悔,不退! 无光,他燃起怒火! 无尽,他奉上一生! 无伴,他还有自己!
第8章 公子谢七 第二日,苏墨一早就起了床,洗漱过后,茯苓端来早饭。苏墨随手从盘中拿给她一块酥饼,小心问道:“茯苓姑娘,我刚来到这府上,对府里情况不甚清楚,担心行差踏错惹谢老爷不喜。要不你给我讲讲府里的事吧,我以后也好注意着。” 茯苓见这个少年眉清目秀、很是有礼,刚才还帮自己提水,现在又将早饭赏给自己吃,一点儿没有公子哥儿的架子,不由得心生好感。听他这么一说,便忙不迭地咽下嘴里的一口酥饼说:“苏公子,这你可就问对人了。我是府里的家生奴才,我娘是伺候夫人的孙妈妈,这府里的事儿啊,没我不知道的。” 瞧着她一脸傲娇的小模样,苏墨起了笑意:“那就有劳姑娘说个仔细,在下洗耳恭听。” 小丫鬟“噗嗤”一乐,随即就打开了话匣子,把谢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她知道的事儿一股脑儿的都倒了出来。 原来谢老爷共有一位正妻和三位姨娘。正妻谢夫人,本名曹淑宜,是前朝太常寺卿曹崇光大人家的五小姐。当年,曹大人对谢老爷颇为赏识,曾有举荐之恩。曹淑宜过门后,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一年后就有了长子谢启晗。值得称赞的是,谢夫人贤良淑德,在她有孕后,就为谢鸿纳了两房姨娘和一个通房。 谢老爷的几位妻妾共诞下四位公子和三位小姐,除了刚才提到的长子谢启晗,五公子谢启昀和七公子谢启暄也是谢夫人所生。 特别是这位七公子,他是谢夫人年近四十才怀上的,可说是老蚌含珠。因是老来得子,谢老爷对这个小儿子甚是宠爱,没有为他请私塾先生,而是亲自教养。难得的是,七公子性格十分开朗,平日里待下人极为宽和,府中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 如今府上的几位小姐都已嫁人。大公子谢启晗娶了国子监祭酒薛大人之女,育有一儿一女,掌管杏林医馆。四公子和五公子都外放做官,把家眷也带去了任上。七公子年纪最小,他不喜欢读书,倒是对行医十分感兴趣,谢老爷就将自己的毕生绝学尽数传给了他。谢启暄的医术虽还不至于出神入化,但也十分了得,在玉京颇有些名气。 “对了,七少爷特别喜欢绿色,你要是在府中看到着绿色衣袍的小公子,八成就是他了。”茯苓道。 说到穿衣,茯苓跟着就把每个主子的容貌身姿、衣着打扮、脾气秉性又给苏墨介绍了一番。到最后,就连哪位公子掉进过池塘,哪位小姐弹琴像弹棉花,哪个小厮睡觉磨牙,哪个丫鬟说话结巴,甚至哪只小猫刚下了崽儿,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苏墨听她这一通口若悬河、毫无重点的解说,只觉得头痛不已。好在自己想知道的也差不多了,趁着茯苓喘气的功夫,苏墨赶快倒了盏茶,拿给她道:“茯苓姑娘,我看你说的口干舌燥,赶快喝口茶,润润喉咙吧。” 茯苓道了声谢,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正要继续,只听院外一个清脆的男声传了进来:“我听八角说,府里新来了一位客人,是位小公子,可是住这里?”话音未落,只见一位青年公子脚步轻快地走进院中。他身穿一身碧山色雨丝锦衣袍,腰束金色系带,眉毛弯弯,瞳仁灵动,声音和煦。后面跟着一位矮胖矮胖的小厮,应该就是八角了。 茯苓一听,赶忙出屋迎了上去,见到绿衣青年行了一礼,道:“七少爷好。您说的想必就是苏公子。昨儿晚上,刘管家将苏公子安置在了冬青院,又指了奴婢来伺候。现下苏公子正在用饭。” 此时,苏墨已起身走到屋外,听茯苓说完,拱手行礼道:“在下苏墨,见过谢公子。”心中暗想,这府里的消息传得可够快的啊。 谢启暄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年,半晌才道:“咦,竟然是你?” “什么……是我?”苏墨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心想难道他见过自己? “昨天,就昨天,在街上给那个说书的踢馆的少年就是你吧?”谢启暄面露惊喜,玩笑着问道。 “额……”苏墨扶额,有些尴尬:“不错,正是在下。让谢公子见笑了。” “我说看着你眼熟呢。我当时就坐在对面的茶楼上,看那个说书的被你弄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有趣极了。要知道,他在街上说了这么多年书,还是第一次被人砸了场子呢!哈哈,可真有你的!” “哪里哪里,谢公子过奖了。”苏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启暄也不理他的尴尬,抬脚就进了屋,自顾自走到桌旁坐下,示意苏墨也坐,接着道:“别谢公子谢公子的。我今年十六,你多大?” “在下十四。”苏墨回道。 “那我比你年长两岁,以后你我二人就以兄弟相称,如何?”谢启暄爽快地说。 “这……恐怕不好吧?”苏墨挠了挠头。 “有什么不好的?你既是我父亲的客人,那就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不用讲那些礼数。听我的,就这么定了!”谢启暄的语气不容置疑。 “既如此,那……就依你所言。”苏墨只得同意,心想果然如茯苓所说,这位七公子确实没什么架子。 “诶,贤弟,你来府上找我父亲何事?”谢启暄好奇地问道。 苏墨闻言,便将来龙去脉向他说了一遍。谢启暄听完想了想,眸中一亮,道:“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要不这样,正好我外出看诊缺个帮手,我看贤弟聪慧过人,不如我求了父亲,以后你就跟着我,给我打打下手什么的。怎么样?” “啊?这……”苏墨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个想法,想着谢老爷那边还没给他回复,自己现在就应下来恐失了礼数,便道:“不知谢医尊是否已做了安排,请容苏墨问过之后,再答复谢兄。你看可好?”随后,他又问道:“敢问谢兄都需要我做什么,不知我能否应付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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