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很窄,底盘也低,雨夜里难免颠簸。 可贺芳在逼仄的黑暗里很快睡着了。 梦里他又回到荆阖的宿舍,那个狭窄闷热的夏夜,他捧着手机,躺在凉席上给一个不会回复的号码发消息。 焦灼又甜蜜。 恍惚间画面一转,是那天夜里,魏仲明伏在小楼阳台的栏杆上抽烟,黑沉的眼里泊着寂寥。 “我没有许诺过会爱你,也没有要求你要爱我。” 她说。 “昌宁的冬天太冷,别冻坏了。”
第四十九章 私心 魏仲明被关押的连河监狱在昌宁市郊,高墙之外风景秀丽,高墙之内,也不像普通的监狱一般萧索。她的监室大概有二十平,生活器具一应俱全,除墙壁和床柱都是特质的柔软隔音材料,所有家具都为圆角之外,这里和一间普通的出租房相比,甚至更加简约整洁。 她的生活变得很简单,每天六点起床洗漱,运动之后洗脸,吃早饭,之后就看书读报纸,十二点钟吃午饭,下午等待提审或者写一些“交代材料”,六点吃晚饭,之后去放映室看新闻联播,九点洗漱上床,十点半熄灯睡觉。 很规律,甚至比她入狱前的生活轻松不少。 负责提审她的是高和,原纪检委的,做过肖思恒的秘书。后来被吕奇为要走,一路高升,两年就做到了反贪局的副局长。 他算年轻,比魏仲明还小一岁。但人看起来是很沧桑,比实际的年纪大不少。 第一次提审,坐在魏仲明对面,高和显得有点紧张,于是刻意拿出一副倨傲的架势。后面次数多了,他放松下来,例行询问的时候就变得很客气有礼。有时候他们也闲聊,某次谈起肖书记,魏仲明问高和为什么要换一条船坐,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竟然坦诚地回了四个字。 ——身不由己。 十二月二十三号,魏仲明接受第十二次提审。 来人当然还是高和,两肩有未化的雪迹。 魏仲明不穿囚服,高领毛衣外是一件黑大衣,牢狱生活没有消损她的气魄,但多少令她瘦了一些,更显得眉目深邃。 高和在她对面坐定,未语先笑。 “雪天路滑,来晚了。” “无妨。” 魏仲明坐着,把翻到最后几页的书合起来,立在一边。 “您最近在看什么?” 高和侧眼瞧书脊,照着念。 “《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的书。” “在昌宁看了大半年,来这儿才终于要看完了。” 魏仲明活动了一下肩膀,笑笑。 “马上过年了,这应该是年前最后一次提审。” 高和照着惯例拿出录像机,又打开笔录本。 “辛苦您配合。” 魏仲明点点头,仿佛对面坐着的人不是审讯官,而是一个来采访她的记者。 高和笑了,打开录像机,开始询问已经问过十一次的问题。 “魏仲明女士,我是反贪污贿赂局侦查人员,现在依法对你进行讯问。根据法律规定,对于侦查人员的提问,你应当如实回答,但与本案无关的问题,你有拒绝回答的权利。是否清楚。” “是的。” “根据规定,我们将对讯问全程进行同步录音录像,是否清楚。” “是的。” 先是一些基础问题,问及受审者的基本信息,任职情况,谈到河海的时候,讯问已经过去半个小时,魏仲明始终平静地坐在原地,两手平放在膝头,神态从容而镇定。 “好的,那么在昌宁任职期间,您是否接受过来自河海集团的贿赂?形式包括直接汇款,赠送高额礼物,以投资的名义向你或亲属的公有或私有账户进行转账等等。” “没有。” “确定属实吗?” “是的。” “请谈一谈河海集团中标彭嘉高速公路建设的始末。” “河海集团有丰富的高速公路承建经验,在三次投标会上,也拿出了最为合理的建设方案。经过省专家组研判,认为它最具资质,预算合理,建设方案切实可行,因此省厅决定彭嘉高速项目由河海集团承建。” “这是投标会的全部过程吗?” “是的。” “你是否有命令或暗示专家组成员,在众多投标的建筑公司之中选择河海?” “没有。” “确定属实吗?” “是的。” “七月份连河两岸爆发洪汛,灾后你是否授意河海集团负责人赵鹏海克扣赈灾拨款?” “没有。” “那么对于此事你是否知情?” “我不知情。” “确定属实吗?” “是的。” …… 讯问一直持续,三个小时之后,高和的脸上也难掩疲惫。 录像机的电池换过两次,到五点钟,全部的讯问结束,魏仲明一页一页地看过笔录,用一笔不衫不履的硬派行楷在最下头写上“笔录十四页我均已看过,与我所说皆尽相符”,而后签名捺印。 高和收起笔录纸,装入文件袋加封条,然后关了摄录机,长叹一口气,人都塌下来。 他早就脱了大衣,只穿着灰衬衣和羊绒衫,腋下出了一层汗,不大舒服。魏仲明站起来活动关节,拖着步子在审讯室里绕了两圈又重新坐下,照旧是那样的姿势,高和颇惊异地看着她,眼神一闪。 “您的腿?” 他说的是魏仲明有些微微跛脚,这是伤了膝盖之后的后遗症。 “不妨碍生活。” 魏仲明不太在意,她行走确实无碍,只是运动上多少会受些影响。 “是在这儿伤着的?” 从前高和没留意过她的走姿——她身上总有一股气,让人不敢逼视。 “不是,在永善。” 魏仲明按了按膝盖。 “摔的。”她说。 高和不疑有他,只暗自感慨。 魏仲明这样一个松形鹤骨的人,竟然伤了腿。 或许他自己都不觉得,此刻的心境,竟如瞧见白玉佛公上一道裂痕,是打心底里泛起来的可惜。 “我月初,去过您在昌宁的小楼。” 也许是为了拂去这股无名的惆怅吧,高和起了个话头,谈起贺芳。 “您爱人已经走了,大概是回了玉阳。” 魏仲明冷峻的神色松了松,嘴角竟然带上几分笑。 “我听说过您二位的事,据说感情甚笃。” 高和心里有几股劲儿搅着,自己也讲不清为什么说这些话。 “原以为他会留在昌宁,小楼离连河不算太远,来看您也方便。” “看什么。” 魏仲明一笑,微闭的长目沉沉看他一眼。 “你也结婚了吧?易地而处,你难道想让妻儿在这时候来探望?” 高和不尴不尬地笑了笑,朝着角落的摄像头打了个招呼,从大衣兜里摸出两个香烟,先给魏仲明点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根。 “也是。” 高和吹出一口烟雾,眨眨眼,又看向魏仲明。 “魏书记,咱们在外面认识十几年,在这儿又聊了十几回天儿,应该也算有点交情吧?” 魏仲明看看他,没说话。 “我有件事儿,一直想问。” 高和移开视线,五官皱着,很烦恼地吸了一口烟,犹豫了半晌才用一种很费解的神态看回魏仲明的脸。 “从昌宁到玉阳再回到昌宁,你手握重权十二年。这十二年里,你就没做过一件,哪怕一件出于私心的事儿吗?” 他问完了,自己也觉得可笑,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关系,这简直像是诱供。 “我,没有别的意思……人都说屁股决定脑袋,你出身名门,一路顺风,就没有一刻放纵轻狂的时候吗?两个月,我查不出你身上有哪怕一处纰漏……我现在没开着摄录机,我也没记笔录,我就是……” 他咬着烟嘴,困惑地笑起来,“我就是不可置信,一个人,能无欲无求到这种地步。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我太蠢,查不出问题,还是你真是这样的人,根本无懈可击?我实话告诉你,我耗在这儿几个月,没个结果,领导生了大气。过了年,这个案子就是别人来接手了……你就当是,给我一个痛快,让我死个明白,行不行?算我求你!” 魏仲明看着他,眯起眼,慢慢地吸了一口尼古丁,眉心轻轻皱起,神情严肃。 高和不说话了,十几次谈话让他和魏仲明之间也培养出了一点难以言明的默契,他知道魏仲明在思考,认认真真的,仔仔细细的…… 所以他也沉默地坐着,等待着,不催促。 直到一支烟抽完,天彻底黑了,审讯室里又亮了一盏灯。 “有一次。”她说。 高和瞪大了眼,手指被烧到头的烟蒂烫了也顾不上,甩开火星就急着看向她。 “有一次,在玉阳。” 她看着高和,嘴角挂着点似有似无的笑。 那是她到玉阳的第二年,某个晚上,她点开信箱,看到贺芳的来信。说自己被骗了钱,学习也苦恼。 她不知道怎么的,次日一早鬼使神差地走到书店里,买了参考书,又到银行取了现金,亲自到邮局去寄件。 邮局办公的人员不认识她,她在信封上写了收件人的姓名地址,却不想写寄件人的,和柜台后的小姑娘讲了许久的情,那小姑娘的脾气也硬,就是不肯通融。 那是魏仲明从政后唯一一次来了脾气,仗势叫她喊领导来。 办公室里,她在沙发上坐着,老大不高兴地自己贴好邮票,寒着脸叫人把这封没有寄件人的挂号信寄出去。那小领导战战兢兢,连声答应。 于是贺芳就收到一封匿名的挂号信,没有寄件人的姓名地址,里面装着参考书和几张纸币。 走出审讯室的时候,雪都停了,高和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地里,走几步,就自顾自地笑一阵,一直到坐进车里,还是笑个不停。 张秘书还是在副驾等他,见他神经质的一阵阵发笑,觉得困惑。 “没什么。” 高和笑过,忍住了,朝他摆摆手。 车子开动了,他靠在座椅上,呼出一口气,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一样,朝着副驾上的张秘书发问。 “哎,你知不知道魏书记的腿,是怎么伤的?” “腿?”张秘书眨眨眼,想了想才答,“哦,对,当初审秦立军的时候您还不在。是当时在永善,为了救个落水的孩子,跪地抓人的时候膝盖被木刺扎穿了,卡在石缝里泡了水。据说诊治及时是能好的,那天秦立军劫机回昌宁,不知为什么魏书……魏仲明也没上去,自此就伤着了,走路总有些跛。” 高和脸上的笑意全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堪直视的灰败。张秘书从后视镜里扫见了,吓了一跳,也白了脸,胆战心惊地转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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