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颖将主场比赛的场地,选在江陵棋院的大礼堂,于是,这几日江陵长玫围甲队的棋手们的日常训练,也改至江陵棋院进行。 新一届定段赛在即。谢颖此举,是希望职业棋手们为围甲训练的同时,也能帮助到江陵棋院的冲段少年少女们。 庭见秋许久没回江陵棋院。 她曾在这里,度过她重返棋坛最初的几个月。 那时只凭着一股想下棋的劲,冒冒失失地拨乱了人生的轨迹。她从未敢想,能走到如今这一步。 为了训练方便,她与祁同贤院长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室友言宜歌,搬进她曾住过的五楼尽头女寝。 小文、小悦还住在这里。这一年,她们第一次有资格参加定段赛,发了疯似的准备。两个十岁出头的女孩,正是抽条的年纪,一年不见,长高不少,还学会了害羞,用棋书掩着脸,冲庭见秋和新来的言宜歌露出羞赧的笑意。 关建伟搬走之后,寝室里住进了三个新来的女孩。 这三个姑娘,都是十四五岁,读中学的年纪,一眼认出庭见秋和言宜歌,管她们叫虎神歌神,聊得再熟一些,又改口,甜津津地叫姐。 她们说,本来只是拿围棋当爱好,靠业余证书参加市级比赛,就能获得中考体育类特长加分。 但是看到庭见秋和言宜歌在各大赛上的表现,她们禁不住地也萌生了以围棋为志业的念头,从Z省各地,来到江陵棋院学棋。 庭见秋与言宜歌相视一眼,都是一笑。 昔日空空荡荡、只住了一半的八人寝室,如今满满当当,只余一张空床铺,乱糟糟地堆满棋具。夜里,小棋手们梦里下棋发出的呓语,低低的小呼噜声,无意识翻身时脚跟踢到铁制床头的响动,混合着江陵棋院窗外梧桐叶在夜风中的簌簌声。 这些响声,让庭见秋觉得很幸福。 江陵围甲队棋手们正式搬入江陵棋院、展开训练后,谢颖才从京城返回江陵,径自来到棋院,监督训练。 她抵达时,正是中午。 江陵棋院门口,一个看起来不到五十的中年女人,手里正拎着数个白塑料袋装着的盒饭,在大门边踟躇。 她手里的盒饭看起来很沉。塑料袋的提手,在她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勒出道道鲜红的痕迹。 谢颖走近,发现塑料袋上,印着隶书的“陈妈小炒”。 她热情地招呼一声:“您是陈妈店里新来的员工吗?以前没见过您。” 女人向她转过脸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柔声答:“我来陈嫂店里帮工半年了,一直在厨房做事。这几天负责外送的小哥回老家结婚,请了半个月的婚假,我才来代庖。” 谢颖见到女人的脸,第一反应是:她有着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大而潋滟,令人见了便从心底里忍不住想亲近。 再之后,她后知后觉地感到怪异。 她太漂亮了。皮肤虽有皱纹,也略泛黄,却能看出精心保养的痕迹。柔软微棕的长发,显然也经过护理,如昂贵锦缎一般,有着月色似的光泽。她的姿态、谈吐,也过于文雅。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不像是会在陈妈小炒这样的街边馆子里帮厨的人。 谢颖知道对陌生人不宜打探太多,顺手接过她手里半数的盒饭,道: “那您请进来吧,麻烦您送这一趟。” 女人却不动,仍是带着羞怯又礼貌的微笑,对她说:“抱歉,这里是棋院,我不敢进。” 谢颖好奇:“为什么?” 她似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说来您别笑话我。我不敢看棋,看到棋就心跳得很快,喘不上气,害怕。” 谢颖了然:“您学过?” 类似的应激症状,她在很多小棋手那里见过。 围棋的输赢太残酷,成王败寇。加之现如今华国的围棋教学,手段过于粗暴激进,动辄体罚,佐以精神凌辱。很多初入门的小棋童,过不了这道坎,就放弃了。 从启蒙,到定段,层层淘汰,考验的不仅是棋手的技术,更是心理素质。 但是,一般来说,这种症状只会出现在初学者身上。小棋手因为无法克服心理障碍,放弃学棋之后,远离刺激,过一段时间,创伤会渐渐愈合,不会再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眼前的女人,谢颖估计,和自己差不多年纪。 女人斟词酌句:“不算学过,只是知道一点规则。” 谢颖知道,再细问,就有些越界了,接过她另一只手上的盒饭,笑吟吟说: “我是这里的老师,我帮您送进去。” 女人忙不迭道谢:“太感激您了。” 谢颖又说:“我把手机号念给您,您记一下。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基本上都在江陵棋院,这群混小子要是还订外卖,您送到门口,就给我打电话,我下来拿。” 女人感激地点点头,轮廓柔美的眼睛眯起,眼尾纹路细长,却不显衰老,而是另一种别致的风韵。 “我姓谢,您叫我谢老师就行。” “我姓毛,我来帮工之后,小客人都管我叫毛阿姨。” 谢颖笑:“我和你差不多年纪,怎么叫你阿姨?” 两人互换生年。谢颖大两岁,顺理成章地去了姓,喊她的名,壶冰。 棋院里,大小棋手聚餐,常往陈妈小炒钻。 陈妈小炒店面小,坐着挤,桌面总是有些腻手,后厨也赶不上街边新开的饭馆干净。只是江陵棋院的棋手们,在这吃惯了,胃被陈妈拿捏得服服帖帖,任周遭新开饭馆一间又一间,他们只取一瓢,专一得很。 小文、小悦热情地向许久没来棋院的庭见秋介绍陈妈小炒的重磅新菜: 喷香黄豆焖猪蹄,酸甜糖醋里脊,酥脆大脸鸡排,热辣毛血旺,雪菜小黄鱼,拔丝地瓜……多亏新来的厨娘毛阿姨,华国各地名菜都会一手,陈妈小炒的菜单扩展了一倍。 毛阿姨总在厨房里忙前忙后,不知累似的,面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她记得住和她打过招呼的小棋手们的名字。如果小棋手有什么想吃而她不会做的,她会自己在手机上学,不到一周,菜单上又添一行新菜。 有棋手输棋之后,来陈妈小炒店里吃饭,边吃边啪嗒啪嗒往饭里掉眼泪,毛阿姨还会温声细语地安慰他,请他吃洗净了的苹果。 毛阿姨来了之后,离开父母、远赴江陵棋院学棋的小棋手们,好像多了一个妈妈。 关于她自己的家庭,毛阿姨从来没提过。 她的来历,都是小棋手们从陈妈那里套出来的。陈妈是她的长嫂。陈妈的丈夫,毛阿姨的大哥,早在几年前意外离世,二人之间本就薄弱的亲缘,从此断绝。 陈妈说,新年第一天,傍晚,正是客最多的时候,她正忙着,听客人说,门口有一个女人,形迹可疑。她出门看。 是毛壶冰。 前一晚,江陵下了一夜雪。她就蹲在积雪之间。脚上的驼色雪地靴踩进门边脏雪里,早就被雪水浸湿,没有保温作用,看着就冷。瘦削的肩上,背着个快把人压垮的大包,周身裹着一件脏兮兮的大袄,冷得哆嗦。见她来了,毛壶冰仰面看她,颤着声音喊了句嫂,什么也没说,就开始流泪。 一开始,陈妈没打算收留她。 “你们也见到她那双手了。细皮嫩肉的,这么细巧,是弹钢琴的手,拿话筒的手,做大小姐的手,可不是能干活的手。养两个没出息的儿子,已经够我受的了,再带一个累赘,我活不活?”说到这里,陈妈叹口气,“可她看着太可怜了。” 后来,陈妈发现,毛壶冰比自己想象的能吃苦太多。她形象气质好,待人亲和,做事手巧麻利,很快适应小炒店的生活,引得小炒店欣欣向荣,靠着工资,从陈妈家客厅地铺搬出去,在小炒店边上,租了个十平的小窝。 短短半年相处,陈妈已拿她当亲妹妹,委婉问她,是不是打算离婚。 毛壶冰说,她没有财产,没有律师,没有关系,没有文化。不知道怎么和丈夫谈判。只想着先从他身边离开,喘口气,能舒心一日是一日。 陈妈叹口气,说,这样不是事,到底,还是要回到丈夫、儿子身边去。 她不说话,眼神清亮,只是看着陈妈。这是一双被很多委屈磋磨得坚定的眼睛。 陈妈便再不提了。 只是偶尔想起来,气急,背后还是要骂两句,她丈夫不是个东西。 谢颖自京城归队之后,江陵长玫的第一次聚餐,定在陈妈小炒。 谢颖向毛壶冰介绍自己队里的成员。队里的两个女生,庭见秋、言宜歌来过,毛壶冰已经认得了;还有几个男生,谢颖一一说了名字。 毛壶冰努力记忆:“小谢,小仇,小丛,小石。” 谢颖笑说:“石川理是日国棋手,不姓石,姓石川。” 毛壶冰惊喜:“日国棋手呀?华语说得这么好,我一点也没看出来。我也认识两个日国棋手,他们讲得可糟了。” 谢颖讶异:“你认识日国棋手?” 连石川理都有些吃惊。 华日两国,历来关系不睦,除去公开大赛,围棋交谊很少,两国棋手互访更是罕见,庭见秋旅日、石川理来华训练,都是两国围棋史上头一遭的事。 寻常围棋爱好者,没有机会认识日国棋手。 毛壶冰说:“一个叫中谷山,一个叫松田一助,你们认识他们吗?” 石川理摇了摇头。 谢颖脸上却骤然变色。 她听过松田一助这个名字。 三十年前,第二届小松制造杯。 那晚,陆长玫在卡拉OK里见到的两个日国人,其中一个,在第二天的比赛上,出现在了陆长玫的对手席。 陆长玫记住那个人席卡上的名字,转述给了谢颖。 松田一助,貌似只是一个替补棋手,战胜陆长玫之后,便没有参加后续的比赛。后来,谢颖始终关注国际赛事上日国的出战名单,却再也不曾见这名棋手参赛。 仿佛那个人的两次出现,只是陆长玫一场噩梦般的错觉。 但他,和未知名字的另一名日国棋手,是这桩往事里,最关键的证人。 谢颖猛地站起:“你在哪里认识这两名日国棋手的?” 她前倾的姿态,骤变的脸色,将毛壶冰吓了一跳。 “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她轻声说,“你们都是职业棋手,应当认识元修明?” 谢颖喉口发紧。 “他是我的丈夫。” 在谢颖急迫的眼神下,毛壶冰继续说: “我嫁给元修明没多久,有一日,这两个日国棋手就敲响了我们家的门。他们的华语很拙劣,只会说腔调奇怪的‘你好’。我很害怕,我不理解为什么会有日国人突然出现在我们家。但是元修明像是和他们很熟悉,挥挥手叫他们进书房,之后,嘱咐我不要把这两个人的事,跟任何人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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