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骁想要的,是一把快刀,如果这把刀不够快,那便也不必留了。 所以这一次,何尝不是他对封应许的考验。 闻人明襄久久说不出话来,她的心战栗着,为闻人骁对封应许的冰冷,也为他话中透出的意味。 闻人骁绝不会对闻人符离说出这样的话。 她看向封应许,他会怎么选呢? 赵氏楼船上,慕容锦桃花眼中噙着笑意,一派漫不经心,虽然不觉得封应许会是自己对手,但他若主动认输,自己也乐得轻松。 封应许看着覃娘子三人,刚要开口,就听越重陵开口道:“封先生,君上对你寄予厚望,难道你要不战而败,有负于他么——” 封应许身形一僵,原本要认输的话堵在喉中。 一方是君臣之义,一方是旧友亲故性命,难以两全。 在封应许身旁,钦天众人都未说话,他们不是他,做不到感同身受,也不会懂他面临了如何艰难的选择。 陈肆凑到姬瑶身旁,低声问:“阿稚,你能救他们么?” 若是将人救下,封先生便不必为难了。 姬瑶看了楼船上一眼,淡淡道:“能救一个,或者,我帮他把三个都杀了。” 都杀了,便也不必为难。 救人远比杀人难太多,若是姬瑶能显露破碎仙人境的修为,自是能轻易做到,但现在的她为天道桎梏,不想湮为飞灰,便只能老老实实地做陈稚。 上一次泄露魔族气息,已然引来天道注目。 何况,封应许故旧的生死,同她有什么关系? 姬瑶面上一片漠然,这一刻,她身上再度显露出与人族格格不入的神性。 陈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讪讪道:“当我没问。” 见封应许久久不曾表态,赵氏管事笑了一声,对三人道:“看来三位的性命,在这位封先生眼中还不够重啊。” 话音落下,赵家仆役已经将长刀架上他们的脖颈,青年试图挣扎,颈上立刻传来一阵刺痛,有几滴鲜血溢出。 真到了生死关头,他无法再保持之前的不屑姿态,他还不想死…… “封兄救我!”青年眼底难掩恐惧之色,惊慌失措道。 听到他的呼救,封应许向前踏了一步,神情显出焦灼之色。 覃娘子却在此时抬指推开架在脖子上的刀,施施然站起身来,曼声道:“还是我来劝他吧。” 赵氏管事扫视她一眼,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蔑然:“便由你来,记好了,只有他肯认输,你们才能活。” 覃娘子嫣然笑道:“妾身自然明白。” 她望向封应许,裙袂在风中扬起一角,如同盛开的花。 “封应许,你可还记得天元二十二年,东境玉阳郡。”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在场所有人都未能理解她话中深意,连封应许也有一瞬茫然。 “因玉阳之事,你我才相聚淮都,你都忘了吗?!” 天元二十二年,东境,玉阳郡。 封应许瞳孔微微放大,显然已经明白覃娘子话中之意。 见此,覃娘子再度笑了起来:“你难道还想当日之事重演么!” 封应许的手微微颤抖着,越重陵以为他被说动,皱眉道:“封先生,休要为她些许言语乱了心神!” 无数目光汇聚在封应许身上,所有人都想知道,他会怎么选。 而见封应许这般反应,赵氏管事眼中显出几分满意,这风尘女子,着实识趣。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一刻,原本站在原地的覃娘子忽然暴起,短匕寒光闪过,青年脸上神情永远定格在不可置信的一瞬。 老者似不觉意外,面对淬毒匕首引颈就戮,覃娘子眼中泪光闪过,再次收割掉一条性命。 而在最后,是她自己。 雪白纤细的脖颈喷溅出鲜血,她看着对面惊怒交加的赵氏族人,露出一抹近乎嘲弄的笑意,身躯缓缓向后倒下。 一直谄媚于赵氏,曲意逢迎的覃娘子会这般果决地出手,这大约是她毕生出过最快的刀,何况赵氏还将青年老者手脚以镣铐相缚,更方便了她行事。 连赵氏五境大能当面,都未来得及阻拦。 “覃晚!”封应许叫出了她的名字,她的身体落在了地上,眼中映出云海,仍旧笑着。 从被赵氏找上门开始,覃娘子就已经想好自己的结局,从她知道,与封应许约战的是慕容锦开始。 分花拂柳慕容锦,出身南地慕容世族,行事豪奢靡费,他虽是青年模样,年纪却早有五十许。 天元二十二年,慕容锦往东境做客,玉阳郡郡守出自慕容氏从族,对其唯命是从,因他一句话,征上万民夫修筑高台观景。 奢靡如慕容锦,出行每至一处便要以绫罗铺地,玉阳郡中织机日夜不停,只为凑上突然多出的丝绢之税。 后来他又一时兴起,乘楼船下岷江,楼船遇急流损毁,难以灵玉驱动,便令玉阳郡守强征沿河数万庶民,以血肉之躯拖行楼船渡水,累死者众。 也就是在天元二十二年,同样出身玉阳郡的封应许和覃晚破家,一人跟随混迹市井的游侠儿颠沛流离,一人自卖为奴,沦落风尘。 而今,赵氏竟属意慕容锦成为东境之主。 得知此事,覃娘子觉得好笑,只是她笑着,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悲哀。 以慕容锦行事,他为东境四郡之主,往后,又会有多少天元二十二年的惨祸重演? 有多少庶民会如当年的她一般,织机为阿母指尖鲜血染红,而父兄永远沉没在滚滚岷江水中。 有谁会记得他们吗? 不会,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怎么会在意庶民的生死。 所以面对赵氏来人时,覃娘子不但没有畏惧,反而主动要助他们劝降封应许——只要他们给够了好处。 莲生坊覃娘子,的确是出了名的贪财,会有此举也不奇怪,可他们不知道,有些钱,覃晚不会要。 覃娘子很清楚,赵氏想用他们三人的命威胁封应许认输,可就算他真的认输,他们就真的自由了吗? 不过是成为牵制封应许的人质罢了。 若是哪一日,封应许于赵氏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们或许可以希冀赵氏怜悯,放过自己这样的小人物。 可封应许为何要认输? 倘若东境四境成为慕容锦的封邑,那四郡之中,有多少庶民要为他的奢靡豪费付出血泪。 无论是闻人骁还是赵氏,都未曾考虑过这一点,他们只是为自己的利益在博弈,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又怎么会在乎脚下如蝼蚁一般的庶民。 可覃娘子在乎。 她想,如果东境四郡成为封应许的封邑,至少不会比慕容锦更糟吧? 所以这三条命,她替他担—— 覃娘子突如其来之举实在出乎赵氏意料,三人身周并无高境修士,也就来不及阻拦。刀刃上的毒见血封喉,一刀刺入要害,任如何修为,也无回天之力。 若不是如此决绝,哪怕慢上一瞬,都可能被赵氏拦下,留下一条命。 望着女子染血的裙袂,姬瑶怔住了,她问姚静深:“为什么?” 她为什么取死? 姚静深低头看向她,眼中噙着一点悲悯:“因为这世上,或许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 不知为何,姬瑶忽又想起了镇魔塔破那日的情形。 姚静深窥见了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茫然,心中沉重,他希望为她养出一颗人心,但到了这时,又忽然觉得她什么也不懂,或许也是件好事。 此时,赵家楼船上,面上一直令人看不出喜怒的赵氏家主终于改了颜色,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身份低贱的风尘女子算计了! 覃娘子脸上残留着嘲弄笑意,赵家家主尚还能保持冷静,其余赵氏族人却已然怒气攻心,失了所谓世族风度,开口要戮尸泄愤。 “死者已矣,赵氏身为世族,何以要行不义之举。”姚静深的身形骤然出现在覃娘子面前,高举起的刀剑滞在空中,他神色凝肃,已不见平日笑意。 “姚静深,你放肆!”有赵氏族老怒声喝道,身上威压碾压而下,他竟敢擅闯赵氏楼船! 姚静深拂袖将兜头落下的各色灵力化解,身上气息不再做掩饰,感知到这道气息,赵家家主站起身审视着他:“你已突破至五境圆满!” 有姬瑶所授神族功法,姚静深本就天资出众,修行自也是一日千里。境界倒退的经历不仅未坏他心境,反而令其更圆融几分。 只是这般修行进境,在旁人看来着实有些可怕,到淮都不过短短几月,他不仅恢复了从前实力,还接连突破境界,那突破六境天命,岂不也是近在眼前的事? 赵家家主眼中闪过杀意,也就在这一刻,隐藏在他身边五境甚至六境的暗卫齐齐出手,向姚静深袭来。 一枚阵石抛出,灵光闪烁之间,竟然将出手的赵氏众人尽数逼退。 顿时,无数道目光转而看向阵石抛出的方向。 姬瑶安坐原地,不曾在意这些视线。 怎么会?! 连六境大能都无法破开的阵法,飞红台周围响起哗然之声,这究竟是哪位阵师的手笔?! 便是陈稚精通阵道,以她现在修为,也不可能镌刻下如此威力的阵石啊! 难道这也是她所继承的阵法道统中遗留的…… 一时间,倒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姬瑶的确在不思归中得到了弥足珍贵的阵法道统。 赵家家主阴沉着脸看向姬瑶,缓缓叫出她的名字:“陈稚——” 对上他几欲择人而噬的目光,姬瑶神情平静如常。 她正好也想杀他。 越重陵终于开口,沉声道:“赵氏难道打算在君前行凶不成?!” 赵家家主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但最终还是抬手示意停下,赵氏众人只满怀不甘地退下。 三具尸首已经难以再威胁封应许,留下也无用,不值得为此起争端。 姚静深因此得以顺利将覃娘子三人尸首回到王族楼船。 看着面前三位失去声息的故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充斥在封应许心间。 虽然覃娘子杀了他的旧友,杀了曾指点过他的长辈,但封应许无法怪罪她。 他半跪下身,颤着手将覃娘子双眼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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