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腾烈焰,燃烧在他眼中,交杂着愤怒,焦躁,憎恶,无助,与……失望。 一整天的欢欣鼓舞,胜利的喜悦与豪情,到此际消逝得无影无踪。虽然执掌三军,无命不至,无令不从,但是满心都是孤寂与绝望,仿佛被整个三军一起背叛了一般。 七宝爱饮酒,李重耳知道。九婴林比武之后,时常拖着李重耳去杨七娘子的店里畅饮七步香。 然而军法十七禁,乃是大凉严律,任你平日怎样豪饮,战场上绝不容许有一丝饮酒误事的可能。初次上阵统帅三军,令出必行对李重耳而言尤为重要,“将军不可以不信,不信则令不行,令不行则军不抟,军不抟则无名!”几个违犯军法的将士,都被他不容分说一刀斩了,孰料…… “军法十七禁,你不知道吗?斩首你懂吗,懂吗?”李重耳蹲下身来,不能置信地扫视莲生面庞:“为什么明知故犯?只因阵前大胜,就私下庆功?……” “不是!”莲生急切抬头:“是为了治伤。” “治伤为什么要饮酒?” 莲生咬紧了嘴唇。“是我的……秘方,以烈酒疗伤止痛。” “呵呵。”身后的靳全忠冷笑一声:“从没听说过治伤是饮酒免罪的理由。若是这样就可以赦免,今后奸-淫-妇女,掠夺百姓,言语喧哗,不驯禁令……都不妨说是治伤秘方,军法十七禁还有什么效用?如此饰词狡辩,是恃殿下宠爱,还是欺殿下不察呢?” 李重耳的目光,直盯着莲生双眸,眸光如冰湖如烈火,凄冷与炽热交缠难分:“你要治伤,为什么不对我说,要偷偷饮?” 莲生口唇微动,哑然无声。 男女双身的体质,是她不能泄露的秘密,“与众不同,必生大祸”,何况是在军中。一旦暴露于众,难免被当做妖异和凶谶剿灭,只会死得比斩首更惨…… 呯的一声大响,惊得营中众将都是一震。 是李重耳劈面一记耳光抽在张七宝脸上,打得张七宝翻身扑倒在地。鲜血汩汩,自肩头未愈的伤处涌出,那张七宝也不去按堵,只直勾勾盯着李重耳,倒是李重耳见到血流,情不自禁地踏前一步,却又硬生生止住。 “殿下。”姬广陵低声道:“关押起来,日后处置吧。” 李重耳猛地转身,快步出帐。靳全忠岂肯罢休,飞快追了上来,冷冰冰的语声,紧紧跟在李重耳身后:“必斩无赦,不可拖延,殿下,军心浮动,只在一瞬间。‘赏不逾日,罚不还面,不维其人’,这是殿下亲口说的……” 换岗的将士们都已陆续回营,周围众将环伺,佰长、什长、伍长,还有许多兵卒,都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切。夜色里风灯高挑,照得众人身影摇曳,长长短短地印在路边营帐上,仿佛一颗颗起伏不定的心。 “姬先生……”李重耳站定脚步,望向随后跟来的姬广陵。姬广陵明白他的心意,然而此事极为棘手,竟令饱经战阵的他也束手无策: “军法如天,当……当依令而断。如若尺度随意,前紧后松,今后……无法服众……” “本王愿代他受此军法。” 呛啷一声,李重耳宝剑出鞘,剑光凛凛,划破茫茫黑寂。姬广陵深知这殿下性子暴烈,说得出做得到,急忙奋身扑上,徒手格住剑锋:“殿下乃三军统帅,怎可自尽!性命事小,当以军情社稷为重!” “我正是以军情社稷为重。张七宝今日在阵前拼了性命夺得这关键一胜,于情于理,不能斩杀功臣自毁长城。我深知情理是情理,军法是军法,既然不能赦免,我以身相代就是!” “殿下不要意气用事!统帅自尽,置三军于何地?!”…… 众将纷纷跪倒,唯有靳全忠立在原地。他舔舔干燥的嘴唇,双眼盯着李重耳横在颈边的长剑,勉力开言:“那,那张七宝小卒一名,值得殿下以身相代吗?殿下金玉之身,自然不能损伤,难道就此免了他的死罪?只怕难服军心……” 李重耳眸光转动,灯影下闪亮异常,盯着靳全忠的脸。 “值得不值得,本王比你清楚。” 所有人的屏息注视中,那殿下抬手拔去自己头顶发笄,除下金冠,一头黑发如飞瀑般散落,长长地垂过腰间。姬广陵急切上前,却被李重耳锐利的目光所慑,不敢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手挽起发束,一手挥起宝剑,凛声开言: “张七宝违犯军令,私自饮酒,律当斩首。念其大功卓著,本王愿以身代,然军帅不可自杀,请割发代首,三军当以为戒!” 寒光一闪。 长发无声无息地自肩头断截,坠落地面,浓黑的发丝轻扬,随风缓缓飘散。 彻骨寒意,弥漫在周围每个人的身上。 连靳全忠,瞪视着地上散落的长发,也一声不能再出。 削发髡首,乃是髡、完、作三徒刑之首,其严酷仅次于斩首与宫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就算是身份最为低贱的奴隶,也不堪忍受髡刑之耻。堂堂皇子,三军统帅,如此自刑身体,实是比砍了张七宝的头,还更令人惊惧万分。 “张七宝处十军棍,枷首示众,以儆效尤。” 李重耳一字一字说完,拉过碧玉骢的缰绳,纵身上马,疾奔出营。那金冠还捏在他的手里,已经被捏成一团,被削断的黑发随着马匹飞驰,在他肩头起起伏伏,仿若江河奔流,浪潮激荡。 —————— 天色已明,沙尘蔽日,帐外劲风猎猎,一阵阵凄厉的啸响。 军士已将帐门封锁,禁绝出入,空寂的帐中只剩下莲生和牛大眼两人。牛大眼趴在帐口,哆哆嗦嗦倾听帐外动静,突然一脸慌张地扑到铺位前: “他们来了!说要提你去打军棍!快,快找些厚实衣物,裹在两股之上,可以少些痛楚,来来来,把我这条袴褶也罩在外面……”一边说着,一边忙忙地就要脱裤子。 “谢谢你了,眼哥。我不怕。”莲生微微昂首,神情全是豁出去的决然。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挺身受死,不再求饶。 纵使将秘密和盘托出,也不是免罪的理由,无非是让众人更惊怕,更疑惧。逃走吗?只要她想走,帐外军士哪里拦得住她?不不不,宁可忍辱而负重,决不败义而求生。如此畏罪逃走,必将连累牛大眼,也必将留给李重耳一个难以收拾的困境,以后威信何在,军心何存? 接受他的处置,坦然赴死,方是解决困局的唯一正道。 死,没什么可怕。莲生投军之日,就没想过怕死,几经战阵,时时都在生死边缘,她没有一瞬间胆怯过。 那就死好了。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以她一死,换取军心一统,令出必行,也是值得。 只想求一件事,求那傻耳朵,不要让她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她愿纵马驰往夏军军阵,就在那千军万马中鏖战到死,多杀一人是一人。 那傻耳朵,永远不会知道她的秘密,不知道也罢,何必让他内心纠结?违规饮酒,本来就是她的错,纵使是被这可悲的命运所迫,然而各人的命运,理应由各人承担。 “眼哥,就此别过,谢谢你照顾我。” 傻耳朵……就此别过。 午时三刻,画角吹响,三军将士集结,目睹那犯禁的军士当众受刑。 李重耳双手背负,站在牙旗下的高台上。金兜鍪严严遮住他的头颈,半边面孔都隐没在阴影中。肩后猩红斗篷迎风招展,划破茫茫日色,挺拔的身躯却是纹丝不动,立得如旗杆一般笔直。 被军士押来刑场的莲生,远远地便与他视线相接。长久以来头一次,他没有笑。唇角紧抿,方正的下颌坚毅如□□视莲生的眼神森严而冰冷,纵是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也寒意慑人。 莲生看见了台下陈列的两根行刑军棍。足有六尺来长,黑红两色漆饰,粗大沉实,每根都要一名强壮的军士才抡得起来。难怪牛大眼吓成那样子,以往行刑,只怕军棍一亮相,罪卒已经丢了一半魂魄。 “不许碰我。”莲生一把推开前来按倒她的军士们:“我既然犯禁,自会承担所有责罚!” 她走到台下,自行伏到地面,脸贴在冰冷的泥土,用力咬住嘴唇。“来吧!” 军棍凌空落下。挟着凛凛劲风,凶猛地击在腿上。 殷殷鲜血,应声渗出衣衫,随着军棍挥舞,血滴四下飞溅。行刑的军士高声报数:“一!二!……” 李重耳腮边肌肉微动,然而始终默然挺立,双手背负,一言不发。台下监刑的两名将领是靳全忠和姬广陵,一个铁青着脸,一个紧蹙着眉,周围三军将士,更是鸦雀无声。 十军棍已毕,却还没完。军士押着一路流血的莲生,到木笼前枷首。那木笼窄而高,上方有孔洞枷住头颈和双手,下方有孔洞枷住双脚,整个人动弹不得,就这样在三军将士面前示众。 莲生宁愿再受十军棍,也不愿承受如此屈辱,当被军士们拖住臂膀,强行枷入孔洞,久久压抑的泪花,终于迸出眼眶。 “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服!” 李重耳一声不出,只默默看着她被枷入木笼,转身下台,快步离开。猩红斗篷随身影扬动,迅速消失在黯淡沙尘中。 “李重耳!你,你站住……” 一旁姬广陵低声开言:“老实领罚,不要节外生枝!” “我愿意领罚,却为何要这样折磨我?”满腔委屈难以自控,莲生的语声都颤抖起来:“先前几员犯将不过就是斩首了事,为什么只有我还要受军棍和枷首?他要避嫌我明白,这样的羞辱也过分了吧?要杀就杀,但求速死,我要求一个死法!” 【📢作者有话说】 曹操马踏青苗、割发代首,有评论说他是权诈。其实割发在隋唐之前确实是重刑,仅次于斩首和宫刑,所以曹操此举才能服众:“三军悚然,无不凛遵军令。”一直到明代,中国人还是以割发为奇耻大辱的,所以清兵入关,强令剃发易服,激起前所未有的反抗……我政治不正确地始终讨厌清朝。痛恨痛恨清朝。
第52章 中了埋伏 ◎你做什么去?别抛下我,带我一起啊!◎ “张七宝,殿下念你立下大功,甘愿以身相代,他忍受的屈辱你比多,你不要不知好歹!” “什么以身相代?”一直被锁在营帐的莲生,全然不知因由,睁圆了双眼望向姬广陵:“他受了什么屈辱?” 姬广陵摇了摇头,深深长叹一声。 “他自施髡刑,替你抵了死罪,不然你以为自己这颗头如何留下来?殿下金玉之身,如此自伤自残,三军震慑,我等属下,人人心中不忍,你认真领罚,就此改悔,方不负他这番苦心!” 轰然一声惊雷响彻头顶,将莲生整个人凝固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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