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光,也已经沉入陇山背后。 漆黑夜空里,渐渐浮现出一弯新月与几点朗星。寒风吹过,城墙下树木沙沙作响,更衬得整个陇安城中幽静异常。 城门处灯火通明,照着路边被枷在木笼里示众的莲生。 腿上被军棍责打之处,依然还流着血,一丝丝浸透脚下木笼。而她全然不觉,只静静凝视头顶灯火,眼角泪光闪闪,划过满脸的泥尘和血迹,留下几道污渍斑斑的泪痕。 那个傻耳朵,笨耳朵。 他不知道自己的隐秘,亦不知道自己的委屈,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是她。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替她承担了责罚,不惜受此大辱,换她一条性命。拥塞心头的愤懑、委屈,此刻早已烟消云散,化作愧疚,焦切,和无穷无尽的心疼…… 吱呀一声异响,惊得莲生一震。抬眼向城门望去,只见那厚重的城门,竟然悄悄开了一条缝。 这是大营附近的城东,自从交战以来,城门从未开启,每日闭得如铜墙铁壁一般,抵挡着外面夏军的疯狂进攻。此时深夜开启,又做得如此小心隐秘,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一队军士,静悄悄从大营出发,沿着道边行进,鱼贯出了城门。军士们都以黑布蒙面,整个人几乎消弭在漆黑夜空里,人马都衔了木筷,马匹更以厚毡裹了马蹄,行进在这青石路面上也静寂无声。 队伍中间,驰过一个高大人影,蒙面黑布后的目光如电,瞥了莲生一眼。 虽然与其它军士一样玄衣玄甲,然而胯-下骑的那匹高头大马,遍体青花,异常俊逸,赫然便是碧玉骢。 “傻耳朵……” 泪水夺眶而出,霎时间模糊了视线。莲生心头激荡,颤声唤了出来:“你,你听我说,我不是贪酒,真的是在疗伤啊……” 李重耳并不停步,也不出声,只凝视着莲生,湛亮眼眸在这夜色中也泛着一点精光。 “你做什么去?别抛下我,带我一起啊!……” 李重耳一言不发,马不停蹄地行远。 后面队伍紧紧跟上,大约有四五百的兵马,霎时间静悄悄出了城门。 只余明月朗星,缥缈灯火,陪伴着木笼里泪流满面的莲生。 —————— 漆黑夜色里,夏军主帅大营分外显眼。 四下都蒙了白布,悬了白幡,出入的将士们全部一身缟素。营帐正中,一张竹席上,停着赫连虎头的尸首,在周边白烛映照下,更是凄冷到了极点。 赫连阿利跪在竹席之旁,也是一身白衣白甲,额前扎了一条白布,两手拄膝,愣愣地望着赫连虎头的尸首,已经一动不动地僵坐了好久。 从军数十年,从未遭受过这样的挫败。 大夏男儿,个个都是自幼生成的骁勇。赫连阿利从十岁起就骑着小马,跟随父兄征战四方。大夏立国的大单于赫连勃勃,是他的叔父,也是整个赫连家族的自豪与楷模,赫连阿利自忖没有叔父那样指点江山的治国之道,但是起码在战场上,他就与他的叔父一样,从不输给任何人。 征战二十年,纵横千百里,无数外邦名将折在他的枪下,他统帅的大军,也是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却不料在这常年的手下败将凉国,栽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 赫连虎头是他的亲弟弟,一母所出,小他十二岁,一向为家人所疼爱。当年曾求得一位异人为他卜算命运,那老者带着满脸嗤笑,说这孩子将来会被女人所杀。赫连阿利当然大怒,却又抱着一丝侥幸心:大不了一生远离女色,又有何难?从此以后,普天下的男儿都无须弟弟防范! 人若无所畏惧,便可勇武无敌。赫连虎头成年之后,武艺冠绝大夏,连赫连阿利也要甘拜下风。阵前冲锋,从无败绩,虎虎雄威,一直跟随他纵横沙场。兄为统帅,弟为先锋,二人合璧,乃是大夏最精锐的一支力量。 此番攻打陇安,原以为是必胜之战,希望能籍此战功,让这幼弟升个将军当当。 谁能想到,东境仅余的这座孤城,竟然被凉国君臣将士死保,多年来少有的旺盛军威,令赫连阿利第一次感觉到了对战凉军的艰难。不到三千的守军,粮草断绝,军备短缺,竟敢对抗十万大军而不降。连日强攻,眼看着即将破城之际,蓦然间援军到来,阵法变幻如鬼魅,强行突破重重围堵杀入城中。 好在那凉军统帅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皇子,纵使锐气冲天,赫连阿利也有对付他的法子。连日来按兵不动,只命赫连虎头带了先锋营在阵前喝骂挑战,一切也尽如他的所料,凉军大将曲仙芝出城就死,赫连虎头按照兄长的安排,拖了他的尸首在城前示威,引诱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子出战…… 结果,引出了那个鬼魅般的少年。 不会是这样。不可能是这样。命运的安排,不应该是这样。 将士们攻城无果,只夺回了赫连虎头的尸首,赫连阿利喝退众人,亲手为弟弟清洗更衣。先前在中军观阵,赫连阿利也并未看清战场上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回他看清了,弟弟胸前,明晃晃的一道伤口直透后背,竟然不是被什么利器,而是直接被枪杆捅穿! 那少年中枪之后,竟是硬生生自行拔枪,直接以枪杆回刺!这是何等可怖的膂力?赫连虎头的枪杆亦是精铁铸成,但终归不比那锋锐的枪头,就算两匹马奔驰正猛,两相夹击,常人也无法只凭枪杆插入一个人的肉身。 “张七宝”。 赫连阿利以随身短刀,将这个名字刻在自己手臂上。 跟随赫连虎头的将士们,个个都听清了张七宝报上的名字,却是谁也不知他的来历。探子报来的凉国各级将官、勇士,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所有人都只看见,那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神情还有点懵懵地,却是在自身重伤之际,仅以一只手,就将枪杆反戳入对方胸膛。 这是个什么人? 手臂上的三个大字,森森流着鲜血,赫连阿利一动不动,甚至丝毫都没觉得疼痛。他的胸中已经被仇恨涨满,泪水亦已被仇恨烧干。征战二十年,他杀过无数凉国军民,连眼睛都没眨过一眨,但是纵然杀尽天下千万人,都及不上弟弟这条性命的分量。此刻他想一口吞了陇安,吞了凉国,屠城,屠国,杀尽那片土地的每一条生灵…… 不,他只要张七宝一个人。 他要他知道,人,可以死得怎样惨法。 夜色已深,寒风渐起。仿佛也在为弟弟的死而哀恸。赫连阿利闭上双眼,倾听帐外动静。整个大营,寂无声息,灯火也全部熄灭,只有他这座中军大帐,在这凄冷寒夜里透出惨白的烛光。 风声。无尽的风声。 不,不止有风声。 赫连阿利如钢铁般冷硬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 人的一生,总要为一些错误付出代价。 只要这错误能够挽回,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还值得。 李重耳知道,这一次的错误,恐怕是没有机会挽回了。 他为这次错误,即将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且不止他的生命,恐怕还要搭上随他前来的五百将士的生命,或许更严重些,还有陇安城内数万军民的生命,可能,还有,大凉千千万万民众的生命…… 一招行错,万死莫赎。 贺朝宗和姬广陵都告诫过他:统帅乃三军司命,不可轻动。 他没有听。 他被前日的胜利冲昏头脑,急于完功,一意孤行,未得两名老将的同意,只带了五百兵马,前来偷袭敌营。 起先,一度,他以为已经得手了。整个夏军大营,灯火全熄,寂静无声,看似这十万兵马都在天上明月朗星的映照下,进入了沉沉梦乡。他带着五百军士,顺利摸进营门,老远地就望见那夏军主帅大帐,在这样的深夜里,竟然燃着明晃晃的灯火,四下里白幡招展,不像是在招魂,更像是在给他们指路。 周围一片暗沉中,这一顶灯火通明的大帐,如火炬般烘热着李重耳的心,令他的胆气更壮,豪情更浓,一鼓作气地带着人马,将那大帐团团围困。 雪白锃亮,被灯火照得如雪屋般的一座营帐。 帐中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一个……死人。 赫连虎头的尸首,仰天躺在营帐正中。 李重耳率先蹩入帐门,正在四下查勘,帐外的凉国将士已经发现,明晃晃的灯火,将他们韶王殿下的身影,清清楚楚地印在帐壁上。
第53章 还在偷袭 ◎那个傻耳朵,没我不行。◎ 仿若一个无声号令在空气中爆响,周围营帐忽然现出动静。 一支支锃亮箭镞,带着凶悍的寒意,于营帐的边边角角,对准了中间大营。 世间最可怕的声音,就是飞舞的利刃划破空气的呼啸。 李重耳正立于营门木柱前,耳听得嗖嗖异响袭来,如惊雷,如暴雨,箭矢射中他身后的木柱,咄咄连声。他见机极快,立即扑倒,刹那间,成百上千支羽箭自头顶飞过,在帐中织成一道绵密的死亡之网,瞬间把整个营帐射得稀烂,一块块碎裂的牛皮在风中飘飞。 “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大作,刚才还安详平和仿佛在沉睡一般的夏营,忽然间四角八方风灯高悬,无数全副武装的兵马,密密层层地朝着大帐包抄。 领军都统张钧程挥舞令旗,训练有素的凉国将士立即冲前,围拢在李重耳四周,手中刀枪向外,做好血战准备。 李重耳于那废墟中翻身跃起,双目急扫,望住四周风灯。那巨大的风灯一共八盏,以长绳悬吊在高杆之上,内中牛油巨烛熊熊燃烧,照得整个中军如白昼一般,大帐周围的陇安将士,全然无所遁形。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内心汹涌泛动的惊惶。伸手拨过肩头箭袋,一把抓取了八支,振臂挽起雕弓如满月,屏气瞄准。 五百人的性命,全在这一把箭上。 箭如流星,直奔长空。十几年每日数百箭的苦功一朝勃发,八枝利箭联珠而出,弓随臂转,箭到灯落,刚刚燃起的风灯,一只只消失在黑暗中。中军大帐周围,重又陷入了彻底的漆黑。 号角声再次响起,声音急促,夏军燃起火把,急速合围。 营北来路,已被重重夏军封死。营东营南皆是平原,夏军以骑兵闻名天下,到了平原之上,更是如虎添翼,凉军人马万无逃脱之理。营西是巍巍陇山,或许,奔到山林之间,骑兵难以驰骋,还有一丝生路。 凉军旗号闪动,人马奔向营西。 坐镇中军的赫连阿利听得军士来报,脸上的冷笑更甚。 “围住山脚,将他们逼上绝顶。”赫连阿利传下命令。他振臂起身,扎盔披甲:“带马。待我亲手结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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