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人是死者长子, 从背后托起一把鸟铳,朝天放了两枪。 周围几户人家都跑出来, 纷纷询问:“找到了?人在哪?” 委托人答:“石峰下的坑洞里钓上来的。” 人群里欣慰地说:“好,总算落地了, 地神会引他轮回。” 霞婶也在,对雁洄表达了一番谢意,还说:“我家有个亲戚在茶山干活,讲那从山明天请了假, 不知道要做什么。” 雁洄说:“我晓得了。” 霞婶又说:“这两天我都在娘家住着, 想起了些事,你不是要查来亮吗?可以去问问农风丁。” “农伯?” “是哩,他以前就在保安乡的大队工作,来亮就是他抓去隔离的。他现在不就住你们地苏,你去问也方便。” 雁洄轻笑了声, “哦, 如此。” 九顿天窗还有些收尾工作, 俞跃开皮卡出吞榜村。 路上碰见雁洄和阿戊,俞跃停车问:“需要捎带吗?” 雁洄招手示意。 车座里还有同事, 俞跃开车门跳下来,有点抱歉,“只能请你们坐后面了。” “没事。”雁洄很随意,并道谢, 毕竟省了和阿戊的脚程。 将鱼箱等物品抛上车, 雁洄一跳一踩上车, 回身拉阿戊。 阿戊握住她的手,迈腿跨上车。 两人靠车壁坐好,皮卡摇摇晃晃地行驶。 沿途青山巍峨,已卸面纱。 可又下起了细雨。 节令瞬息万变。 雁洄问阿戊,“你们一族有人死落地的说法吗?” 阿戊回:“有。” 雁洄又问:你信吗? 阿戊望远山,耳边似是盘桓着凄怆的哭丧声,经久不息。 “信。” 短促而沉重的一词,似是消耗掉阿戊最后一丝气力。 雁洄眼见他脖颈紫筋显现,型如墨迹般蔓延。 雁洄坐近阿戊,用身体撑住他的身体。 阿戊冲雁洄一笑,头歪在她肩膀。 雁洄抬手拍拍他头,提嗓子,在风雨中开腔唱起了瑶歌。 奉天地,识山水,祈雨泽,求丰收…… 原始的语言,纯粹的歌意,曲调悠远,听得心中艰涩。 但又觉那么富有力量。 阿戊阖着眼,唇角微弯。 * “农风丁,来亮搞出那么多事,没有找过你吗?” “只有保安乡那人出事那次,其余再没有。” 乡长冷哼:“你挑的人脑子也不清楚,为点破事险些将我们暴露。” 农伯的腰弯得谦卑,应道:“是我顾虑不周,没有提前得知来亮阿乜去世的消息。不过现在暂时稳住了,他在监牢里也无处开口。” 乡长摸出支香烟,指着农伯说:“以后仔细着点。” 农伯没再说什么,弯腰在乡长身侧,替他点火。 “魏巩义儿子明天婚礼,你也带植龙去吧。”乡长缓缓抽着烟。 “听他说,明天公社会来重要文件,不知道有没有空。” 乡长笑了笑,“没空就请假,明天那么多的县区领导到场,你不是一心想为他铺路吗?这么好的机会。” 农伯点头,“那我跟他说明天请假。” 乡长语调惫懒地“嗯”。 农伯又站了会,以为乡长没吩咐了,就要离开。 乡长的声音又响起,“等会让植龙去医院一趟,跟魏巩义讲今年开始起山瘴了,高温湿热,易生疫病,医院也该出流动讲义,谨防腐尸腐植带来的病菌。” 农伯八风不动的脸上皱起眉,他慢声道:“雁洄近期再没动静,而是去钓尸了。 “嗯?”乡长挑眼看去,“我有说什么吗?” 农伯谨慎地摇头。 乡长说:“先去找魏巩义。” 末了又加一句,“农风丁,你还是这么聪明。” 农伯扯着笑说:“我们毕竟认识三十年了。” 乡长摆手,农伯慢步出公社办公室。 刚好中午,农植龙打伞接农伯去吃饭。 因农伯脚不便,去的是就近的粉店。 要了两碗生榨粉,农植龙拿好筷子摆农伯面前,待他先吃,自己才动筷。 店里就他们一桌客人,老板在内间厨房备菜。 农伯将适才乡长的吩咐说给农植龙听,农植龙说下午就去医院。 “阿巴,我还有些事不懂。” “什么事?” “那从亮是不是青苗之前说的怪物?”说话间农植龙放下了筷子。 农伯说:“是。” 既然是,那就可以提前将山魈的传闻压下,为什么任由事态发展……农植龙看眼农伯,知道他不想多说,就不再问,重新执筷吃粉。 农伯很快吃完,将碗一推,问:“明天来的文件是调令的消息吗?” “是的,但乡长最近在活动上层。” “他得走,不然我们父子俩永远都要压在他脚下。”说这话时,农伯脸上异常淡定。 “那我们要怎么做?”农植龙问。 乡长也该急了,雁洄蛰息已久,却一查就查到症结上。农伯思索:“走一步看一步。” “嗯。”农植龙回一句,就放筷子一次,好不容易才吃完。 吃完依然整齐的桌面,让农伯更坚定地觉得,这么温和的孩子,不能落到底层去。 “明天请假到县城吃酒,你也带青苗去玩吧。” 农植龙欲言又止,“……好。” 农伯点头,手撑桌面起身,农植龙赶忙去扶。农伯按住他的手臂说:“植龙啊,这条线一开始就是为你铺的,你得走好了。” 农植龙听得莫名心惊,但还是应道:“我明白阿巴的苦心。” 入夜后。 雁洄依旧不见阿戊走出溶洞。 坐书桌前,阅读阿巴在1953年到1956年间写的信,说阿公数次奔走于七百弄,发现并驯化了一种鳝鱼,也开起渔具铺,以钓尸替代危险的潜水捞尸。阿巴陪同他在鬼喊谷撒裹满油脂的通草,夜晚辅以磷粉,做了无数次连通试验,皆无从得知水潭的水流来去。阿巴心里常叹,这名老人太执着于他的夙念。同时阿巴也对鬼喊谷生出些奇怪的理解。 从文字叙述看得出来,阿巴也很累,也埋怨。 在1956年8月的这封信中,所有的情绪戛然而止。 信上说:1956年7月6日,村里有老人寿终正寝,我与雁沅去参加葬礼,当时他状态很差了,看到乡长时激动地拉扯,整个人亢奋得不正常。次日,雁沅独自去了鬼喊谷,我在后跟随。只见他未绑牵引绳,近乎决绝地纵身跃入水潭。我不免焦急,却又不敢妄动,因听雁沅说过,鬼喊谷水底环境复杂,怕自己给他增加负担。闭息极限将至,我顾不得甚多,也潜入了潭中。1956年7月7日,雁沅溺亡,未得尸骨。阿弟,我走不掉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安生地埋在土里…… 雁洄找出那张摄于1914年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雁沅是个清瘦的男人,颧骨高,但不显刻薄,只因有一双温良的眼睛。他穿着那时百姓的粗布衫,前襟别了个小香袋,笑起来面上无肉,整个人看起来有种疲苦的温和。 照片有些晕染,背景隐约可看出是在一个村寨,木楼有灯笼绸带,旁外是山是树是岩壁,岩壁上有道道撑开的裂缝。 在收集的报纸中抽出最年老的那张,日期为1919年,阿公遗物中的这一张报纸,像是偶然得来的。报纸中用笔圈出一块介绍万成矿业的版面,上面详细地写着矿址在保安乡,以及产出的矿石种类,和雁洄在公社看到的手书报有略微出入。手书报上抹去了这段最初的发家史,而大肆书写了在都安县的矿山基地。 此后,雁洄所能搜集到的报纸中,万成矿业不再提及保安旷址。 农伯二十二年前抓走来亮,阿公死前见过老乡长,阿巴的死亡又与现任乡长脱不开关系。这一步步观得的局势,比雁洄设想得更久远。 各种信息在脑子里发酵,雁洄感到头晕脑胀,她仰靠住椅背,深呼气。 这屋宅是迁就地下溶洞而建的,几十年了,实行村通电后也没有牵电线,就是为保护里面的秘密。 所以悬挂的手电,是夜晚唯一的光亮来源。 雁洄张开五指,指影投墙壁,生出个俏皮的兔子来。 这是雁崇教的手法,雁洄那时将将七八岁,很喜欢看指影变幻的各种小动物。 雁崇会逗她:有一天我老得动不了,会挖个坑躺里面,晚上手伸出泥土,在月光下给你变戏法。 雁洄摇头:人还能动,怎么能躺坑里?那我不就成不乖了吗? 雁崇嘿嘿笑说:要能那样老到死,也是福气哟,怎么会不乖啊。 雁洄还是摇头,在她的认知里,人不能动了,才能埋土里。 雁崇抚摸她的小脑袋,叹道:小雁洄哟,阿巴这辈子都不能安生地埋土里了。 雁洄睁着清清的眼眸,乐道:那就不埋啊,土里又脏又臭,有甚好的? …… 两只兔子一起跳,跳啊跳啊,泼翻了似月的波光。 门外,阿戊一双幽荧的眼睛,亮得摄人。
第24章 天未亮, 雁洄伴随晨星出门。 走到天际浮白,那一人一猫跟着。 雁洄扭头,以警告的眼神瞪狸花猫。 狸花猫在阿戊脚边贴贴, 喵喵两声,好不委屈地, 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阿戊走上前与雁洄并肩齐行。 雁洄侧眸看他,有那么丝委屈, “我的猫是个叛徒。” 阿戊淡淡地说:“它原本就属于你。” 当太阳初升,他们到了平浪村。 在村口找个隐蔽的位置,蛰伏。 劳作的村民陆陆续续路过,日头又升高了些。 整个寨子变安静, 这时从山才赶着步伐出村, 然后上了路边一辆三轮车。 雁洄拦辆三轮车,和阿戊一起跟上。 从山在地苏乡的公社下车,站门口张望。 公社院内略显冷清,留守的职员告诉从山,“农风丁跟随刘乡长去了县里的国宾酒店了。” 从山一听, 又辗转去车站搭巴士。 怕被认出, 雁洄和阿戊只能坐下一辆车。 好在目的地清晰, 到达国宾酒店时,从山被拦在大厅的手推门外。 透过锃亮的玻璃橱, 雁洄看到一张与人等高的新婚迎宾照。 雁洄大约明白了。 与酒店员工交涉不成,从山欲闯,安保冲出来阻拦。 从山急得叫唤:“我找农风丁有事,再不成刘怀德也行!你们让我进去!我真有急事。” 有人直呼乡长的名字, 动静引来一个穿西装的男人, 好像是酒店经理, 他端着笑脸说:“您稍等,我这就去问问,再给您答复。” 经理转身进了酒店。 雁洄和阿戊坐在酒店门口旁侧的花坛,目睹了这一经过。 花木上挂着小红袋,结婚图喜气用的,雁洄捏出里面一颗糖果,剥开含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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