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他面前, 雁洄抱住阿戊大半个身子, 掩盖渗血的伤口。 男人轻浮地吹口哨,稀奇的口吻:“还没见过这么主动的小妮子咧!” 钥匙开门,房间窗户挺大,和雁洄要求的通风好相符。放下阿戊,关门,雁洄跪坐在床上,去掀他衣服。 阿戊被这阵势压迫得,撑手往后退。接着,雁洄撸起袖子,拔出她的匕首。 “来!想吃哪里?” 颇豪气的语气,阿戊却一笑,夺走那把匕首,“刀危险,收好。” 收进鞘,放旁边的床头柜上。 雁洄身体坐正,垂着脸,好一会又转眸看阿戊,“你累吗?” “有点,”阿戊又说,“这才有点像人。” “所以流血的伤口,也要像人那样慢慢愈合吗?” 雁洄平静地说,阿戊平静地看着她。 “那刀为什么不刺向我?”雁洄又低下头,将所有人都想了一遍,包括蒲方升。 真真假假的人或事,令她有点疲惫呢。 回过神,阿戊的目光微微胶着,雁洄起身,拿过枕头垫在他身后。 “你休息一会。我也有点累。” 说完,雁洄越过阿戊,爬到另一半床,背对着躺下。 又过片刻,她随着呼吸而起伏的肩膀平稳了。阿戊轻手轻脚起来,将窗帘拉上,然后听了会门外的动静。 回到床上,阿戊面对着雁洄的背侧躺。她平时穿的瑶服宽松,现在曲线贴下来,看起来很单薄。 室内昏昧,又安静,阿戊闭上眼睛,始终不能平定。他无法入睡,所以连逃避的空间都没有。 阿戊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雁洄的背影,静静地感受她的矛盾。 明明会怕,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呢? 当时她没有回答,直到昨晚她说:阿戊,我会怕很多,可我不得不那样去做…… 昨晚她很累,休息得也早,阿戊坐在书桌前看书信,偶尔目光停留,睡梦中她也皱着眉。 信上写到1979年,雁崇检查出了遗传性肝病,他好像在恐慌着什么,将打算放弃的钓尸重新捡起,并让雁洄跟随他学习。 第一次见腐尸,闻腐臭味,处理死掉的白鳝,那些喂养的碎肉块,令雁洄食不下咽,每晚噩梦。彼时雁洄九岁,介于懵懂与敏感之间,她很想质问,但看到雁崇日渐消瘦的身体和精神,却又作罢。雁崇要她怎么学,做什么,她都尝试着去接受。可生理的难受是一方面,心理反复的摧毁重铸,令她恍惚。 每个人预想的死亡,都是得体有尊严的,意外发生时,往往天不可怨,人性不可揣测。钓尸的时候,雁崇拒绝了委托人的捞尸请求,因为溺亡的孩子被卷进了暗流洞道里,成人难进入。委托人便指雁洄:你们雁家人传承的本事那么厉害,你女儿身形瘦小,她可以的!求你!她肯定可以的! 雁崇再次拒绝,他看到雁洄露出怜悯的神色,便说:想帮吗?去捞尸?尸不全呢?搭上你的命呢? 雁洄被说得羞愧难当,丧气地说:阿巴,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就在那一瞬间,雁崇很想留住她的善良,可那没用:没有懦弱,我只看到你的慈悲。 雁洄不懂:那慈悲……不好吗? 雁崇不忍看她,于是目光转向七百弄的峰林:慈悲多了,就会冷血。雁洄,你会看到的,人性丑恶,身后善名,孰真孰假。 之后每次钓尸,雁崇便问一次雁洄:你为什么要钓尸? 刚开始,雁洄很认真地回答: 因为老人送走自己的孩子,很可怜。 因为他一无所有,水底好黑,他死得太孤单了。 因为那孩子哭得我难受,我觉得他很想再看一次他的妈妈。 因为……因为…… 雁崇从不会给答案,只会问。直到雁洄有一天说:因为在掌握当中。因为给的钱多。因为我看不惯那些阴私。 直到雁洄的答案里,再没有让雁崇不忍的理由,他才不再问。 阿戊看到1984年,从雁洄九岁到十五岁之间。他所感觉到她的分裂,是意识上的叛离。她天性上的敏感,和雁崇让她看到的鄙陋形成了反差,她在对抗自己,对抗过去的路上,走得那么跌宕孤绝。 所以雁洄才是这样的,真实,而又无数次陷入背离。 阿戊有点难受,像是呼吸不过来,他半撑起身子,想放松胸腔。 不料想吵到雁洄,她翻了身,又靠过来,抬手摸到阿戊手臂,顺着往上。 黑暗里,阿戊看得很清楚,她还闭着眼,像是无意识的行为。 她的手一直在抬高,阿戊忙矮低身子,她摸到他的脸停留了一会。 雁洄手落下去的那刻,阿戊握住了,他侧躺下,让她的手心贴在自己侧脸。 暖暖的,很好。 “阿戊,你还好吗?”雁洄闭着眼说话,又摸了摸那张有弹性的脸。 阿戊身体一僵,随后觉得她不在意,那他也没必要扭捏。 “我没事。” “我睡了多久,就天黑了呀……” “没多久,我拉了窗帘而已。你再睡会,我听着外面动静。” “不睡了。” 从她看向自己,阿戊就感受到了,她淡淡的目光里,那些沉溺的东西。 “雁洄。” “嗯?”她带着鼻音地应了声,身体再靠近过来。 视觉不确定时,人对声音的捕捉,更倾向于实质的触碰。 他们之间,仅仅隔着一道薄薄的距离,气息都能彼此侵犯。 阿戊将雁洄的手裹进掌心里,目光穿透黑暗,将她轻轻地看着。 “小的时候,族老教我狩猎制陷阱,说要想以弱搏强,获得更多的食物,就得谋划周全,势必要狠要杀个透。而族里一位老阿公却跟我说,念书识字是为立身,人又以善立本,求知得贤祀天地。很矛盾,是吗?” “嗯。” “我真正到成年,才挣脱这种束缚,因为人们处在的局势里,任何都不是绝对的对立。就像孰真孰假,非善非恶,这样两面的言论。” 阿戊低低的嗓音诉说着,雁洄听着。 他的手紧了紧,雁洄湿润的体温让他生出自己也在活着的错觉。 “雁洄,我也在走你要走的路,所以别怕,就随你的心。” 雁洄反应了很久,她在回忆,回忆到十三年前为止,那时候她的世界还站在她这边。她想起阿巴,阿巴予她食物和爱,跟她说,一草一木一滴水的美好。 所以当筑立的,又亲自毁去,所以她才陷进无尽的否定。 抽回自己的手,雁洄的身体蜷缩成小小的,像被羊水裹覆着的那样安心的姿势。 许久。 阿戊听到了隐忍的啜泣声,也听到了一个人挣扎的过程。 * 晚上的时候,小旅馆热闹起来。 瘦猴男守在门口,收钱发房号。 雁洄去借电话,打给高访,让他重新约时间。 高访虽奇怪,也没问太多,赔着笑又说请吃饭的,终于约到明天一早的探视。 雁洄说:“谢谢你,高访。” 电话那头的高访愣了几秒,嘿嘿地笑,“你这人,搞的哪出?” “你妈妈好些了吗?” “……好些了。” “嗯,得空我去看看她。” …… 挂电话,雁洄收到几道打量的目光。没有恶意,纯属好奇她保守土气的穿着,和这鸳鸯露水的地儿,不太衬。 形形色色的男女,充满欲望的调笑,让雁洄感到不适,她抱臂微佝着背,低头走出旅馆。 城里不比乡镇拘守,夜生活也多姿。 雁洄到夜市摊买了两套平常的衣裳,然后打包快餐,赶回旅馆。 她定的房间在长廊倒数第二间,路过的门里,多少都能听到笑声和喘声。 开门。 阿戊坐在床边,第一时间看过来,雁洄走过去,衣服给到他手上。 “去洗澡,顺便清洗伤口,看看愈合情况。” 接了衣服,阿戊走去卫生间,雁洄这才发觉他的腿不太能出力。门一关,她将灯打开。 旅馆的家具是暗红色的,灯也昏黄,地面驼背的影子蔫蔫的,烘托出一些悲凉。 雁洄解开快餐盒,掰筷子吃起来。为饱腹,吃得快,阿戊洗完出来,她也刚扔了餐盒。 雁洄拍拍身侧,阿戊走去坐下,她低头去掀上衣,阿戊无奈到仰着退后些。 “没有流血了,皮肉也没内收。”她阐述着,又蹲低去卷他的裤腿,卷到膝盖上。骨头肿得老高,她伸手去戳,像软组织挫伤。 “你前后左右晃动一下腿。” 阿戊摆动自己的脚,雁洄嗯了声,问:“怎么伤的?” “汽车。” “……那些一伙的人?” 雁洄抬首看着他的脸,“以你的身手,躲不过吗?” 她目光灼灼,阿戊出口的敷衍又成实话,“因为要制造混乱。” 雁洄静默几秒,起身坐到阿戊身侧,头轻轻地靠在他肩膀,“你觉得是谁想要我们的命?” “不像是行凶,像试探。” 雁洄在阿戊肩上抬脸,“试探什么?” 阿戊低眸,说:“我只能确定,车和刀都是冲我来的。” 才九点多钟,隔壁总是传来撞墙声,和哼吟的娇声。 这昏昧的灯光更染暧昧了。 谈话进行不下去,雁洄抓衣服去洗漱。 洗好出来,那些令人脸红的声音更猖狂了,左右对门,交织层叠,此起彼伏,一声更赛一声高。 雁洄挪步到床尾,不敢去看阿戊的脸。她的人生还未如此尴尬过,这小旅馆鸳鸯地! “咳!” 阿戊硬着头皮想缓和气氛,“其实……证明这里‘安全‘。” 可不,兴致那么高。 雁洄脱鞋上床,扯被子滚到床,蒙被盖头,“我睡了。” 阿戊无声地笑了笑,“睡吧,我守着。” 雁洄堕眠之际,耳边还时有动静, 天未亮,雁洄就醒了。 灯没关,阿戊坐床头一夜。 雁洄在床上伸懒腰,扭动得跟虫子一样,扭完才在阿戊的眼光下打招呼。 “早,休息好了吗?” 阿戊轻点下颌。 雁洄一个鲤鱼打挺,“那就起吧!我们第一个探视。” 收拾退房。 清晨的街道微有凉意,青白的天色,使得街景更沉郁。 喊车去法院。 看守所就在法院再过去一点,以防再被跟踪,这次他们格外小心,提前下车。 哨兵刚换岗,高访的朋友过几分钟来了,一看有两个人,就说:“只能一个人探视。” 雁洄进去,阿戊在外面等。 看守所里高高的围墙电网,灰旧的楼,看起来很压抑。里面的作息比较早,雁洄签过记录,没多久来亮就被带到一个小房间,穿着统一的短袖夏装,人也干净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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