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砸不动石山,只能坐在乌篷阁外发愣,一坐又是三个月。罗青冥问她是不是哑巴,她眼珠子转了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长生门灭派三年半后,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罗青冥照常给小哑巴送饭和药。小哑巴张了张嘴,说出上山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要,去,找我,师姐。” 罗青冥嗤笑道:“你以为我没找过吗姒容闭关,只有凤箫门少主能见她。” 寻嫣听见“凤箫门”三个字,眼里充斥着怨毒。 “我是,她师妹,比谁,都有资格见她。” 罗青冥说:“你的命是我灌魔气换回来的,换言之,你这副身子没法穿过韶都山护境结界。” 寻嫣咬着牙道:“我去山下,等她,等一辈子。” 罗青冥依言,将寻嫣带离烟罗山,往洛都去。那时寻嫣的脸还没完全复原,戴着帷帽,一路不现真容。到了韶都山下的茶肆,她摘帽喝水,店家的儿子惊叫道:“妈呀!真丑!” 寻嫣一口茶呛在喉咙,咳得撕心裂肺。堂堂长生少主,从小被夸着长大,何尝听过这种羞辱。 她立即抛了茶杯,慌慌张张地戴上帷帽离开,撞进店外等候的罗青冥的怀里。 罗青冥道:“怎么了!” 寻嫣问:“洛将军,我很丑吗!” 罗青冥扯开纱帷说:“好看有什么用,厉害才有用。” 寻嫣眼圈一红,哭泣道:“好看没有用,可我这个样子谁还能认出来!师姐见了我,会不会也不认我!” 罗青冥愣了下,残忍道:“你得先见到她,再问认不认。” 这一等又过三个月,时节轮转了一季,韶都山枫叶红了,姒容还是没有出关。 寻嫣忍不住拦了一名凤箫弟子询问,那弟子道:“姒容仙子先遭师尊逐出师门,又闻玉苍仙域尽付魔火,所受打击太大,不想见人,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出关。” 寻嫣本就厌恶他那身玄红飞凤袍,闻言怒道:“她所受打击太大不想见人,那你们为什么又把少主塞给她做徒弟!她如今的心力精力能应付得来么,你们凭什么,凭什么!” 凤箫弟子见她突然发疯,反抗间掀开了她的帷帽,诧异道:“你这疯子怎么长这模样你是被火烧了……” 余下的话寻嫣听不到了,一柄玄铁长枪穿透玄红袍,那凤箫少年瞬间毙命。 寻嫣错愕道:“为什么杀他!” 罗青冥拔出长枪,漠然道:“我不杀他,等他回去通风报信,让燕扶正来杀你吗跟我走,回烟罗山。” 寻嫣不肯,反往山上跑去。罗青冥也没拦,冷眼看着她被护境结界挡回,失足滚落石阶。 石阶下,一双乌靴踢出,停住寻嫣纤弱的身体。 寻嫣头晕目眩地爬起来,扑向罗青冥,撕心裂肺哭叫道:“你为什么救我,你为什么救我!你为什么用邪术救我,我父亲是封魔阵主,我师尊是伏魔真君,而我满身魔气,连个韶都山都上不去!” 罗青冥把她拖进僻静林子里,四下俱寂,只有她嘶哑着嗓子质问的声音。待她喊累了,罗青冥居高临下道:“天雷魔火只有魔宗之法能救,我不救你,就是医神临凡也回天乏术。你不想活吗覆灭长生门的凶手有两个,我替你解决了莫非,还有另一个呢,你不想杀了他吗!” 寻嫣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抓握了一地泥土,指端磨出血来。 罗青冥给她分析利弊:“你若不愿拜我为师,大可南下神农岛,让那些医修为你洗净身上魔气。但你要考虑清楚,佳音的内丹碎在你体内,你又被天雷魔火污染了灵根,从今往后,你都不可能再修出属于自己的内丹了。” 姒容身在凤箫门,名为长老,实为人质,偏偏她还一无所知。若寻嫣一直修不出内丹,见不到姒容,那她这一生复仇的机会堪称渺茫。 挣扎片刻,寻嫣泪流干了,仰起头问:“我当如何取出内丹碎片!” 罗青冥说:“无法,只能先合聚再取出。” “如何合聚。” “世间至强金系神器入体,方可合聚金系内丹。” 寻嫣绝望道:“镇国金乌,怎么可能!” 罗青冥赞同道:“是啊,怎么可能呢!” 又过了一刻钟,寻嫣狠力咬破下唇,腥甜血珠从裂口冒出,仿佛为她涂上口脂。她才十岁,仙门弟子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被迫长大,作出决定一生的选择。 罗青冥耐着性子等,等到寒鸦飞来又飞走,红叶飘在乌靴边,天快黑了,凤箫人下山寻找失踪弟子。 寻嫣忽而直起身子,对着罗青冥稽首大拜。 “弟子寻嫣,拜见师尊。” 凤箫弟子正向这边走来,罗青冥拎起寻嫣,疾风似的掠过山林,转瞬便离开了韶都地界。 乌篷阁前,罗青冥说:“寻嫣二字弃了,从今日起你姓李,广陵李氏的李,名灵溪。还有你那一板一眼的长生礼仪给我改了,魔核结成之日,你是烟罗圣女李灵溪。” 李灵溪天赋异禀,修炼一年就结成了魔核,开始上场试炼。那时她也才不到十二岁,站在试炼场上宛如一折就断的脆竹。可她连胜九场,只在最后输给了路平原。 正是这场试炼后,罗青冥任命她为烟罗圣女,与路平原平起平坐。 烟罗山上没有人间。 在一场接一场试炼里,李灵溪对长生门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她记得父亲说,修魔引人暴虐,魔核随时躁动。她身体力行,验证此事。 从最初的赢了就行,到后来的看不顺眼就杀。她踩在众魔修的尸骨上坐稳圣女之位,渐渐地,看不出一点寻嫣的影子。 直到二十一岁那年,她输了。
第104章 愿代卿卿 路平原那一掌击碎的不只是护体魔气,更是烟罗圣女的不败神话。李灵溪胸中郁结之气不散,瘀血堵在心口,高烧十日不退。 时隔多年,骨灼发作的剧痛又回到她体内。她抓挠身边一切能抓挠的东西,咬破嘴唇,蜷缩着发抖。 她似乎听见江玦的声音,在一声接一声唤“烟烟”。时空逆转,她以为自己是华阳县的沈烟烟。 “别走,”她本能地请求江玦,“好疼,我要善木结界。” 江玦对她向来有求必应,这一次却沉默了。 她呜咽道:“江玦,灵流……” 江玦展开手掌,灵流再也无法在其中凝聚。 痛苦辗转了很久,她听到江玦说:“烟烟,我给你唱漓水谣。” 和缓的童谣在耳边响起,曲调清澈,歌者低沉,二者相合有与善木结界相近的效力。李灵溪体内的灼痛渐渐平息,眉目舒展开来,长睫微颤几下,缓缓挑起眼皮。 暖黄床顶缀着五色琉璃,四面垂下香囊宝珠,凤髓香萦绕帐间。李灵溪找回神智,意识到这里不是竹院寝室。 好在抱着她的人,确是江玦。 回想自己适才向他要善木结界和灵流,李灵溪仿佛被冷水兜头浇醒,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来撕扯江玦的中衣。 江玦以为她还在梦魇,安抚道:“灵溪,醒一醒。” 李灵溪不管不顾,掰着江玦受伤的左臂看。还没见着旧伤,一道道抓挠出血的新鲜伤口突兀出现在江玦白皙的皮肤上。 江玦要藏,李灵溪偏不让。她失神地盯着那些抓痕看,看久了眼酸咽痛,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来。 江玦柔声说:“你做噩梦了,醒来就好。” 李灵溪却知道,那不是梦,是她刻意遗忘的美好和阵痛。她记得毁灭长生门的元凶,但她对那场大火的记忆十分模糊。她记得自己曾是长生门少主,但必须忘却刻进骨子里的“重积德者,长生久视”门规,才能在魔宗活下去。 当上烟罗圣主后,李灵溪把李氏枪法教给忱是和百里越。她苦练魔兵、破解结界,期望有朝一日血洗凤箫门,一个活口不留。 可江玦问她,裴允和燕辞秋怎么办,叶语棠和公仪敏又怎么办。江玦让她想起她是寻嫣,尘封多年的长生百花印发起烫来。 她不知该怎么办,江玦也没要求她给出一个退让的答案。他只是说,让我和你站在一起,愿你之所愿。 她好像又变成当年那个遭受魔火毁灭的小哑巴,坐在床上说不出话。 床帐内静悄悄,男人轻声哼的漓水谣却犹在耳畔。 李灵溪发现,她已经离不开江玦。这人的性子比她小时候还要倔,是天上下刀子也要走到她身边。若强行推开他,只会让两个人都遍体鳞伤。 无凭无据又如何,名节尽毁又如何,他要为他的妻子斩尽荆棘千万遍。 李灵溪从储玉里取出同心锁,展开在掌心,让江玦看。 她突然变得贪心,或说,她开始无所畏惧地直面这种贪心。燕扶正她要杀,姒容她要救,烟罗符她要掌,江玦这个人,她也要带走。 江玦拢起李灵溪的长发,在她唇上温柔亲吻。吻了好一会儿,她在江玦怀里嘶哑开口:“我要去找我师姐。” 星霜荏苒,幼女长成青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是那样委屈又倔强。 江玦吻了吻她的眼睛说:“我陪你去找师姐。” — 辰时,雪霁初晴,黄梅香透琉璃瓦。 江玦拜别江羡和文淑怡,拎着一包药走出来。雪鸮停在他的肩上,衔了金丝带系的家书。 出人意料的是,素衣一见到阿嫣,就扇着翅膀扑到她怀里。阿嫣接住素衣,取下她衔着的家书递给繆妙。 繆妙笑道:“怎么回事,素衣,我和嫣姐姐像吗!” 李灵溪和江玦没说话,都知道那是因为琼华佩的缘故。 繆妙把信读了一半,惊道:“师父已经到韶都了!” 苏无涯来信,说有要事与燕扶正相商,顺道探望姒容,因此先到达韶都。要事初议后,苏无涯命二徒儿尽早赶到凤箫门与会。 江玦说:“清一大师要我等他一等,阿妙,你和萧兄先上山。” 萧凡抱着照夜紫坐在车前,闻言问:“为何是我带你师妹!” 繆妙说:“我自己会去,只不过师兄要去就医,我恰好与萧大哥你同路。” 萧凡笑道:“天衣无缝。阿嫣陪江兄是因为要保护江兄,对吧!” 李灵溪扔给他一壶桂花酒,潇洒道:“韶都见。” 萧凡愣了。这是同行多日以来,阿嫣对他说过最亲近的话。他摸了摸那灌满灵溪酒的酒壶,愉悦道:“韶都见。” 短暂话别后,萧凡和繆妙御剑往凤箫门去。 李灵溪弃了马车,牵着两匹仙骏走来,将其中一匹的缰绳递给江玦。江玦翻身上马,鹅黄披风在李灵溪头顶扫过,随即,他对李灵溪伸出手。 “愿与娘子同骑,不知娘子可否赏脸!” 李灵溪递手给他牵,足尖点地跃到他身前。马上载着分外相衬的两个人,慢慢走出金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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