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涯听到他说:“师父,徒儿还有一事相求。” 簌簌白雪消却了人世喧嚣,每个人的耳朵都只能听见江玦的声音。 他说:“恳求师父,诸君,饶我妻儿一命。” 又是一番死一般的寂静,直到燕扶正暴怒诘问:“妻儿!你……你和她有了孩子!” 就连早就知道他们关系的桃山庄三人组也傻了,瞪着眼睛惊在当场。繆妙身子软了一下,让裴允和燕辞秋扶住,才勉力站稳。 苏无涯握剑的手发麻,不知是惊骇“我妻”还是“我儿”。 江玦自幼就是极乖顺的孩子,大小事上他有自己的主意,但总是尊师重道,明白事理。从未有目下这么一刻,苏无涯感觉这不是他的好徒儿江玦了。 李灵溪从身后拉了一下江玦的袖子,江玦心神一荡,想转过身去抱她。她还是沈烟烟,只有沈烟烟会这样,用扯袖子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我不懂你说的什么琴心,”李灵溪忍着疼道,“不管你想用什么替我,我不需要,你别自作多情。” 江玦长叹一口气,横云裂在他掌中变小,成了锋利短刀模样。李灵溪立刻握紧他的手腕,却被反过来牵住,十指相扣。 群修面前,与魔女这般情深似海,无疑是云水门的奇耻大辱。 江玦顾不上那么多。在深境沦陷的背景前,他把李灵溪拽过来深深一吻,然后决绝地推开她,用短刀捅向自己的心脏。 “不要!” 李灵溪向他扑来,被横云裂结界隔开。他心志过于坚定,以至于灵力异常强劲,结界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 “江玦,你在干什么!” 手起刀落,一瞬间血流如注。江玦痛苦万分,下手却毫不迟疑,他在心口处转了一下刀身,咬牙开挖自己的血肉。 “阻止他,”苏无涯克制着自己的颤抖,“快阻止他。” 雪袍修士齐声应答“是”,一同攻上前去,企图打破结界,阻止江玦。 李灵溪不知江玦所说的天桑是什么,此情此景,江玦分明是想以命换命。可她只要一个镇国金乌而已,何时想过要江玦的命 她不愿,也不许。 忍着仙魔在体内冲撞的剧痛,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江玦,果然又被结界挡住。那结界似乎融了神力,并不是寻常仙修所能为,也正因如此,修为深厚如苏无涯都破解不了。 透过一道金色与碧色交织的神界,李灵溪缓缓跪坐地上,与江玦隔半步相望。然而仅仅半步,她无论如何也过不起去了。 “江玦……” 心脏被剖开了,挖透了,江玦脸上本就所剩无几的血色快速流失,渐渐成了云水寒玉般无暇的纯白。天桑玉骨竟是一句诅咒,预言着江玦身骨化春泥,献于万灵作牺牲的结局。 “你住手,”李灵溪横剑对准了自己的脖子,“否则我会和你一起死。” 短刀停了一瞬,很快又在他胸口转一圈,继续撬动天桑琴心。 “你不会,”江玦惨然一笑,“为了治愈骨灼,你,那么想活……” 他的话连不成完整的一句,但意思很清楚。魔女为了活着可以不择手段,怎可能轻易去死。即使知道她万不可能为自己殉情,江玦却还是愿意用自己的心去换她平安无忧。 时光流逝,江玦的灵力和生命也在流逝。 见结界实在攻破不了,云水人愤而将剑尖对准了李灵溪。 “是你害了大师兄,我杀了你——” “杀了魔女!” 几人运剑向李灵溪袭来,李灵溪就地一滚,反手甩出银蝶弦,绞断他们的灵剑。 想突出重围,李灵溪有一百种阴邪路子,最简单的就是起阵召怨灵尸。再不然起魔障、下魔毒,乃至烟罗魔剑中的“裂魂分尸”法,都是她信手拈来的术法。 但她现在就是使不出来。 因为江玦在看,所以她不想用。 那些狰狞可怖的面容,魔纹生长的前额,有如幽冥的赤目,她不愿让江玦看见。 江玦用最后一丝力气向同门恳求:“别动她。” 说完抬眸看苏无涯,眼底一片苍凉无助。他是真的别无所求,看得苏无涯心内凉透,仿佛徒儿在自己面前死了一百次。 “别动她,”苏无涯冷然道,“都别动她,让她走。” 江玦得了这句承诺,浑身力气开始加速流走。他生生剖出自己的内丹,一颗漂亮的木系神器,天桑琴心。 箜篌声来得晚了些,湘灵仙子雪金裙翩飞,坐在织雨剑上弹奏云水聚魂乐。这仙乐有稳固心脉的作用,据说也能牵绊逝者的魂灵,让三魂留在躯体附近。 繆妙泪如雨下,拨琴的手指用力得仿佛要把琴弦弄断。她灵流大乱,看见结界光芒消逝的那一刻,雅柯弦断乐止,繆妙绝望地从空中坠落。 燕辞秋飞身接住繆妙,落地后紧紧抱着她流泪。 “阿妙……” 苏无涯立刻施法封住江玦的魂窍,配合繆妙的聚魂乐和木清呈的缚魂结界,拼了命给江玦吊着一口气。 缚魂术能强留三魂在体内,让人长眠不死,何时能再醒来却是无从知晓。若长久不醒,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鲜血染红白雪,五色灵流围绕着奄奄一息的江玦,云水弟子惊诧、不解,最后统统变成愤怒和悲怆。 江玦感觉自己的灵力消失了,心里空得让人无所适从,他握了握手,掌心空荡荡一片。额上仙鹤纹由浅金变为淡绿,又从淡绿变为虚无,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李灵溪,李灵溪好像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结界消失了。 李灵溪跪在江玦身边,动作僵硬地抱起他,神情木然。 “江玦,你为什么剖心!” 江玦把剖出的琴心交到她的手里,话语艰难地从喉间溢出。 “这是天桑琴心,可代镇国金乌守护深境,烟烟拿好,别丢了。” 神器沾满江玦的血,李灵溪双手剧烈颤抖,根本拿不稳。 江玦勉强用力把她的手指回握,气若悬丝,“沈烟烟,听话。” 李灵溪大怒,狠狠瞪着他:“我不要你替我还。” 江玦摇头,掌纹里流淌着温热鲜血,终究握不住李灵溪的手。 “就当是我送她的见面礼。” 苏无涯忍着悲痛,对仙门同袍道:“诸位,请助我护卫深境。” 说着就要来拿天桑琴心,李灵溪牢牢握在手里不肯给。 “滚开!”她握紧那颗鲜血淋淋的碧色神器,想要把它塞回江玦体内,“这是江玦的东西,谁都不准拿走。” 不远处的燕環冷眼讥讽道:“是你害了他,李灵溪,若不是你作恶夺宝,江玦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李灵溪心神一愣,天桑琴心就被苏无涯强行夺走了。 金乌神印尚未完全崩坏,苏无涯一手夺走天桑,一手拽起李灵溪。那力道大得江玦心惊肉跳,想起身护着她却无能为力。 趁此空隙,裴允把万年神龟的灵丹融入江玦体内,随后急匆匆离去。 深境之门重又打开,燕扶正带着天桑琴心进入,苏无涯立刻回身来看江玦。 “玦儿,师父救你,师父一定会救你……” 飞雪绵绵地连成一道白幕,江玦睁眼看清师父模样,随后又死性不改地去寻李灵溪的身影。可他眼前逐渐黑沉一片,紧接着听觉也消失了。 天地空寂得可怖,万籁收声,魂灵飘飘荡荡,像一缕清风将要拾云而上。 李灵溪感觉自己的魔核被云气缠住了,神志却四分五裂。 “金光长存,三魂永固,缚。” 木清呈下了缚魂咒,江玦眼前一黑,气息平稳地沉睡过去,也许再也不能醒来。 雪停了,深境的崩塌也停了。 仙门弟子把李灵溪围住,燕扶正阔步走向前,冷肃道:“江玦剖丹镇深境,护天下苍生,是他自己的功过相抵,与魔女毫无关系,魔女难道能因此居功!” 巨鹿剑指向李灵溪,李灵溪站在北风中冷漠地看着燕扶正。 一众修士脸上都是十分愤慨的表情,他们对江玦的态度从敬佩到鄙夷,现在又变回了尊敬。唯有李灵溪从始至终都是这枚琼华佩的污点,必须立即清除干净。 至于江玦的请求,执行与否不重要。 江玦说,饶我妻儿一命。 李灵溪刚才神思混乱,身体疼得发麻了也没注意。现在小腹的坠痛重新攀延而来,她站在江玦身边,长裙下渐渐染了血色。 繆妙跪在燕扶正面前,悲愤交集却又无奈:“燕掌门,请遂我师兄意愿,留李灵溪和孩子一命。” 李灵溪喃喃自语:“什么意愿!” 繆妙回头瞪她,眼里有太多复杂的感情,心痛,后悔,还有显而易见的恨。 血越来越多了,腿间温温热热地流动着黏腻的血水,李灵溪闻到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她应该立刻离开这里去找师尊,但她贪念微动,竟然想在苏无涯眼皮子底下带走江玦。 何其困难呢。 那是云水门养了二十一年的少主,是莫玄剑仙的爱徒。李灵溪要带走他,不比夺取金乌容易。 可她仍想试一试,不论江玦还能不能活。 不及细思,一声急促呼唤打断深境前的对峙。有赤翎卫跑来向燕扶正禀报,一如那天赵王发动宫变,中使来宣告江承宇之死。假若因果有报应,那就是现在。 “江武死了。”
第64章 昔昔成玦 裴允赶到太微殿时,青玄枪正穿透江武的左胸。魔气笼罩着姒容,裴允快步走过去和她站在一起。 罗青冥缓缓转过身,笑容倏而转为阴冷:“凤箫门作为四仙门之首,明知江武不是明主,却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姒容试探道:“大虞无主,除了江武再无他人。” 罗青冥颇为惋惜地看着她,“大虞无主可笑啊。果然已经没人记得江羡,可怜的,被诬陷谋反的楚王殿下。”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本座是无主之人。” 裴允握剑,伟岸身躯挡在姒容面前。罗青冥转头望,殿外天青云淡,深境似乎没有再继续崩塌。仙门众长老已控制局面,李灵溪危险了。 看着眼前这名神情坚毅的凤箫门青年,罗青冥赞叹道:“真是鹣鲽情深。” 又心说:姒容仙子,看在灵溪的份上,本座饶你一命。 想罢青袍袖子一挥,面不改色地拔出左肩的冰锥,回头看了一眼流血汩汩的江武,笑了。 姒容听见鹣鲽情深四个字,眉头不由得微皱。 长安宫雪成了艳红色,李灵溪捂着腹部跪在雪里,不远处就是江玦。她神智涣散的最后一刻,看见罗青冥刺穿燕扶正的肩膀,从天而降到她的身边。 她吃力开口:“师尊,江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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