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越转越摸不着头脑,便坐在我们坐过的沙发上,拼凑种种信息。他知道的是,曾有一个有钱的,有权的男人住在这里,他三十好几,他喜欢读书,他结婚了,新娘有一头红色的头发,他一定很爱他的新娘,才做了这样昂贵的婚纱,陈年累月后,还在黑暗里熠熠生辉,可是似乎他们刚新婚就离开了这里,为什么,他想不明白,好多好多,他都想不明白,仿佛透过浓厚的雾气,去看一个幽魂,看他露出的衣角发梢,看他的一生——遗憾的,荣耀的,错过的,富贵的,满面风光的,一无所有的。 终归到最后,是一无所有的。 我听到我的呼吸发颤。 悲辛无尽。 车飞驰在公路上。 严潍始终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我跟他搭话,他也只是“嗯”,“好”这样地敷衍,仿佛他的头已经用钉子固定在了那个方向,转过来颈就会断掉,又仿佛他不能看我,他只要看一看我,一定死死抓着我的手,就是血肉脱落,骨烂筋折,也决不要放开,不要让我走。 我得不到回应,渐渐不再说了,目视前方发呆。 一路无话。 车速很快,七八个小时的车程后,车刹在严潍家门外。 树影倥偬。有快一年不见了吧,确实是久别重逢了。 “人在里面,放杂物那间房里。”严潍拿下钥匙,打开门,“你进去吧。”
第63章 镜中我 我沿着走廊走到尽头,推开杂物间的门。 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坐在普普通通的椅子上,确实普普通通,短发,T恤,裤子,拖鞋。唯独不普通的是,她身边站着一个我。 我的目光从女人身上略过,转而去注视“我”,慢腾腾地,从头发丝儿挪腾到脚尖。这确实是我自己,红发,高鼻梁,黑眼睛,保真,只是呆得不像人,像高度仿真的木偶。 “您来啦。”女人说。 我闻言重新看向她,这才开始打量起她,她看起来也四十多了,一双眼睛谄媚得风尘。 我从角落拖出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他们怎么把你抓进来的?” “他们包围了我,跑不掉。”女人讪讪,“我没用,躲了很久,还是被收捕了。” “不怪你。”我笑笑,“‘最强’很难对付吧,严国务卿想抓哪个人,任再厉害,再逃到天涯海角都没用。” “诶。其实抓了也没事,我手里有这个呢。”她指向那个眼珠都不会转的我,“我跟她说,您的魂我招的,肉身我塑的,要是杀了我,立刻魂飞魄散,肉身崩离,她可不就不敢动我了,还得通报前国务卿,得开会,费了老半天,拿我没法,只能关我在这,我倒安安稳稳的。” 她说罢,得意地笑起来:“关在这里,我一点都不怕。只要等到您,您一复活,我们把房子点了,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噢,不错。”我应了声,又问她,“不过你真敢赌啊,你是吓他们,还是说真的?” 她见微知著,立刻明白我言下之意是敲打她拿我的魂来冒险,连忙摆手:“当然不是真的!您千万别怪我拿您开玩笑,其实啊,虽然魂是我叫出来的,但出来后就是天地间飘飘悠悠一只鬼了,可不归我管。就我死了,您也是老样子。” 我哼了声。有够八面玲珑的,想来平时是琢磨惯了,贴惯了别人的心思。 她时时刻刻盯着我,我面色不善,她搓搓手指,眼珠子一转,补充道:“鬼魂真不受我影响,我也就影响个肉身的。我早告诉我自己,要千万小心,我死了没关系,您这身体没了化了,死十个我也赔不起。” “……你威胁我?” 她冷汗噌地下来,满嘴不是不是没有没有,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站起来,走到所谓的肉身跟前,瞧着肉身,嘴里却在继续问女人:“你以前见过我么?” “这……”女人才被看穿,抓耳挠腮,最后没敢撒谎,“没有。” “那干嘛为了帮我这么努力?” 她支支吾吾的,答不出了。 我也不再追问,再三地打量起我的肉身来。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仿佛在照镜子。这是我的皮囊,我即将回到我的皮囊里,如同回到生前,再次成为殉道的神明。我这么想着,越发觉得像在照镜子了,照一面老旧的镜子,透过镜面,与之相对的,是这么个寂静的,沉寂的我,一个从前的我。 我在凝视两年前的我,“我”在凝视两年后的我。 我噗嗤一下笑了:“如果告诉你,我因为一个男人,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走下去,你会不会信?准不信。就算信了也是哈哈大笑,笑完一定要发火的。” 她只是茫然地看着我。 “唉。”我叹了口气,“世事难料。” 然后我伸出手,五指插入红色的鬓发中,轻柔地向下顺去,覆盖在“我”自己的脸上。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问她,我问陈潇,我问神明,我问过去的我,“怎么评价我的一生?评价这短短的三十年。” 我的掌心猛地用劲,大火吞噬了镜中的我,熟悉的半张面孔化为灰烬的时候,属于神明的,黑色的瞳孔依然安然地凝望我。
第64章 过去:师生——林郢与陈潇 陈潇从花坪里捡了块吃剩一半的面包,在裤子上蹭去土,剥开包装袋,就能接着往下吃。 三五个学生结伴经过她身边,领头的男孩叫道:“我刚刚看见陈潇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吃了!” “这叫节约,跟你这种人说不明白。” “死鸭子嘴硬。”他吐口水在陈潇衣角,“给你!快吃了吧!” 陈潇盯着衣服上的唾沫,抬头又定定地盯他。男孩倒十分得意,摇头晃脑,冷不防陈潇忽然将他推翻在地,压在他身上,对着他的脑袋狠狠扇了几掌,在他们发愣的时候抓起书包,扬长而去。 这使得第二天一早,陈潇遭到了埋伏和围攻。 陈潇在楼道拐弯的地方被绊了一跤,她撑着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蹲在墙背的三个同班的男生便疾冲而来,把她往楼下推。她是班里出了名的力气大,跑得快,反应更快,可三个高高壮壮的男孩堆叠着推过来,即便是个成年人也顶不住。她自然整个人往楼下跌,眼看马上要咕噜噜滚下楼,摔个头破血流时,一只手按在她背后抵住了她。 “你好,你是叫陈……”男人边问她,边伸出另一只手,想把她给扶稳了,可陈潇不仅充耳不闻,还挣开他的手,人还没从刚才的那一推里稳过来,就腾地直向站在原地的三个男孩冲去。 显然,她不是蛮干,疾扑上去时,她已经想好了战术策略。她攥住其中一个男孩的手腕,他们本在提防她用同样的办法推搡,却压根没料到她是借着后仰的力道将人往下攥,这方法奏效,自己却也一定会摔趴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拼命的,谁能打这样的算盘。 被拉的反应不过来,没被拉的来不及救同伴,悚得满背冷汗。 不过到底两个人都没有摔成。 依旧是被站在下方的男人稳当接住了,他对着陈潇惊道:“你这是要同归于尽啊!” 陈潇一计不成,又腾地弹起来,还要再拉,仿佛不弄出点实质性的伤害来,就誓不甘休。男人两胳膊肘探过来一挡,一只隔开陈潇,一只隔开满脸涨红的男孩,剩下两人见哥们儿有难,蹭蹭跑来,抱着双拳难敌四脚的胜算,举拳要往陈潇脸上招呼,男人左手再稍一伸长,三个青春期的高年级男孩便被拦在他的胳膊肘外,何其轻松,像拦三两只能握在手心里的小狗。 陈潇怔了怔,抬眼看向这个似乎比自己大上十来岁的男人。他也并不是非常高,更不像肉山一样雄壮。 “等等。等一下等一下!”男人试图劝阻打红了眼的双方,“我看见了啊,谁先打人的,小心我告诉你们老师,给你们请家长!马上就请!” 男孩们面面相觑,掂量轻重后扭头就溜得不见人了。 “站住!”陈潇拔腿便追。 男人勾住她的后衣领,于是她虽挥动着双手用力往前扑腾,却徒劳无功。好一会儿后,陈潇认栽了,转过身,打量男人。 男人局促地挠挠头发:“嗯……不要打架。” “我迟到了。”陈潇蔫道,“你看见了,都是他们找打,我才迟到的,等会儿老师算起帐,你要帮我澄清。” “噢,好是好,但是……也没什么澄清的,因为吧,你明天估计不用来上学了。” 陈潇怒目竖眉。 “先确认一下,你是五年级三班,没错吧?” “对。” “再确认一下,你是叫陈潇么?我要找的是陈潇。” 陈潇点头。 男人一拍手:“那就好啦!” 然后他伸来一只手,主动同陈潇握手:“我叫林郢,以后你要叫我林老师。” ---- 屑作者说好不写回忆篇了,又开始写了 但是,还是必须要写这一块😭
第65章 过去:师生——林郢与陈潇(二) “你是新来的老师么?”陈潇疑惑。 “不是,我是来跟你说转学的事的。” 陈潇更疑惑了:“林老师,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林郢想了想:“有点儿说来话长,方便的话能去你家里说么?” “啊……”陈潇犹疑了,支支吾吾。 “我不是骗子啊。”林郢忙解释,“我是想,嗯,呃,就当作一次家访。” “我家就我一个。” “哦哦,那就算啦,没什么的,也不影响。你班主任的办公室在哪儿呢,我带你去办交接手续。”林郢尴尬地打哈哈。 陈潇指指三楼的尽头。 她背着大书包领着林郢去见老师的路上,忽然回过头,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干净又爽快:“我想通了,没什么不方便的。办完那个什么什么手续之后,老师就去我家吧,你不嫌弃的话。” 陈潇住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小区脏乱破旧,即使是暮秋,单元铁门外的垃圾桶都隐约聚着臭气。林郢咬着牙,心里叮嘱自己千万不能皱眉头,不能捏鼻子,快忍不住了,才撑到陈潇打开家门。出乎意料的,房子虽小,虽朴素拥挤,却整齐干净,门一关,仿佛从臭水里伸出脑袋,大口呼吸到的是凉丝丝的清风。 陈潇放好书包,蹿到桌子边,倒了两杯凉白开,一手一杯拿过来:“老师喝水。” 她羞惭地摸摸鼻子:“家里没有饮料,不好意思呀。” “没事没事,正巧我也最爱喝白水了。”林郢接过杯子,环顾四周,“一个人过好不好?会不会很辛苦啊?” 他来之前做过功课,知道这个十一岁的,叫陈潇的女孩子身上发生过什么。她的父母几年前就过世了,只给孩子留下了一栋还算不错的房子,以及一大笔债务。原本小康的家庭霎那间跌落谷底,没了双亲的小孩还想继续读书,便自己做主卖了大房子,还了债务,搬进这小小旧旧的烂屋子里,剩下的钱腾出来缴纳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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