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匕未让他府上马车送从宽回去,自也有因。 沈匕何等城府,今早的那封信已让其疑心大起,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尚未查清那封信的来历,傍晚时又收到御史中丞谢荄退还的贺礼。 他最初的确怀疑过明月珠是从宽送去的,毕竟敢去中郎将府上偷东西的人屈指可数,而且即便当真有贼人将明月珠偷了去,也万不会转手送给他人,所以沈匕才心急火燎地将从宽从锁乌楼里拽出来质问。 可当从宽否认得如此坚决之时,沈匕又陷入一片迷雾中,一日之内接连出了两桩古怪之事,且桩桩惊险,任沈匕再心堪泰山之稳,也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 从宽刚走,沈匕便命人叫来何冈,而且这是何冈今日第二次来沈府,第一次是上午,沈匕自从宽府上出来后,第二次便是从宽自沈匕府上离开后,足见沈匕对何冈的信任。 何冈到了之后,直接去了沈匕书房,两个人关在屋子里,不知道商讨了些什么,直到半夜,何冈才从沈府离开。 而另一边,湖之央处,一间青灯如豆的竹屋里,从沈府回来的小宗使将所见所闻之事纤悉无遗地禀报给苍驳。 小宗使走后,北行不解地问:“公子,你说这从宽,一向嚣张跋扈,走个路都恨不得把眼珠子挂到天上,怎么会和大理寺卿搅进这滩浑水里去?” 苍驳看着将熄不熄的灯火,不动声色地在纸上写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北行不出声念了一遍,随后拧眉道:“这样一来,此事就变得更复杂了。” 苍驳却摇了摇头,写下:更为简单。 “公子是说?”北行一遍遍地将纸上的字来回扫视,不由凝思。 苍驳搁下笔,踱出门外,面水而立,云思翻滚。 “公子,我想明白了。”北行激动地跑出来,引得佩剑哐哐作响,他兴高采烈地道:“公子是打算用从宽这把刀,连皮带肉地刮出那位大理寺卿的真面目。” 苍驳凝立未动。 北行自顾自说道:“从宽此人是讨厌了点,但他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这种时候,他就能派上大用场,估计沈大人不久后便要后悔当初昏了头才会和从宽这样的人一同谋事。” 对前事多般揣测的北行犹自喃喃,声音越来越远。 一双漆黑的邃瞳望向迢迢苍穹,漫无边际的黑暗噬入眼眸之中,一刹那的交融,千山江雪无垢。 苍驳定如磐石地站在广袤长空之下,葱绿的苍苔在角落暗暗生长,风凉袂冷,白纱如雾,眨眼之间,皆是计谋。
第185章 又经两个昼夜轮转,苗耒国国主入城之日到了。 沈匕朝衣朝冠出府入宫,刚过华凤门便瞧见前面不远处的御史中丞谢荄。 谢荄为人骨鲠,平生最不屑与巧言令色之流为伍,其与沈匕曾一同供职于御史台。 谢荄头先因着沈匕克己奉公的品行,对其颇为敬重,但自从沈匕成为按察使后,谢荄发觉此人性情有变,言方行圆,表里不一,浑不似以前那个虽未时时将家国百姓挂在嘴边,但行动上却一点不落、一心只想为民谋利的父母官。 登高望远,爬的高了,眼界阔了,却也离地越来越远,便也容易被浮云遮眼,而看不到脚底下的蝼蚁草芥。 前日里突然收到的书信和明月珠之事一直压在沈匕心头,致其目不交睫,食不知味,两日下来,整个人显见憔悴不少,看见谢荄后,沈匕立即强打起精神,提声唤道:“御史中丞,请止步。” 谢荄旋踵顾首,其手执朝笏,端端立着,一身刚正之气,打量了一下正快步走来的沈匕,忽问:“大理寺卿这是怎么了?” 沈匕小跑两步与谢荄齐足,二人并肩同行,沈匕赧然一笑,“让御史中丞见笑了,不敢瞒中丞,我正是因前日之事愧疚难安,这两日都不曾好眠。昨日退朝后便想同中丞言说,却觉无地自容,不知该从何说起。恰今日巧遇中丞,便想着一定要将中丞喊住,同中丞解释一番。” 谢荄清清淡淡地道:“此事的来龙去脉,中郎将已经同我说过,大理寺卿不必再言,你我同朝为官数年,目知眼见已久,区区之事,何以成担?” 沈匕连声附和:“中丞所言甚是,是我心量狭了。” 谢荄一本正色地道:“大理寺卿肝胆相见,荄知大理寺卿。” 沈匕眸心一动,随即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转而谈起苗耒国国主来朝一事。 宫外,百姓如火如荼地挤向苗耒国国主入宫必经之路,半子街。人人手里皆提篮背篓,目露恨意,仿佛来的不是尊贵的国主,而是欲除之而后快的大奸大恶之人。 王嵬领了八千禁军围住百姓,以免徒生事端,毕竟来的是一国之主,百姓之中,不排除有异心之人混入,打着国主的主意。 若是堂堂苗耒国国主在离秋国地界上出了事,两国相争,在所难免,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杀戮无边。 是以,在苍驳的提议下,苗耒国国主并不从半子街上招摇而过,而是扮作寻常百姓,在一队常服的护送下悄然进入长晏城。 至于半子街上的车马,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国主来朝,排场可不能丢。 混在百姓之中的,还有离秋国的大将军,苍驳。 苍驳来半子街前特意乔装了一番,不过他倒不是为凑热闹而来,只是想亲自看看离秋国百姓对这位国主的欢迎方式如何,以及,是否热烈。 对于百姓的反应,苍驳甚是满意,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位无辜的国主惶惶不安。 正所谓,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空空如也的马车碌碌驶过之后,苍驳立即返身离开,后苗耒国国主一步入宫。 顺天殿上,衮袍威严。其下,一众大臣垂绅正笏,朝班恭立。苗耒国国主正衣正冠,上殿觐见。 皇帝念及国主一路舟车劳顿,大殿接见之后只按例寒暄了几句,便命人引国主及王妃移步煎菊苑歇憩。 国主来朝的第二日,晚间,酉时正刻,皇帝在般若湖设水宴。 宫宴上,曼舞清歌,笛琴悠扬,八道御菜鱼贯而上,分君臣之台而陈。 待得众人皆以为宴菜全都上齐之时,皇帝却望向下席,振起声律,抑扬顿挫地道:“多难兴邦。吾之离秋,吾臣之离秋,吾民之离秋,举世四百余年,数次云扰幅裂,白骨露野,目及之处,遍地惨相。朕自先皇手里接下这片从血海里升上的江山起,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幸而有赤胆忠心之将,经天纬地之师,辅佐于朕,方得一时清宁。如今,四方平定,叩天有路,朕不算辱没先祖。朕生之年,不愿再见兵戈之争。然,另扬麾旌发兵者,掘根忘祖者,皆以国贼为名。凡窃国者,遁地三尺,朕也锲而诛之。” 此言一出,方还和融的气氛骤然冷下三分,席上无人敢语,便是平日里跌宕不羁的奘亲王,此时都不禁持重起来。 尤其年轻的苗耒国国主,桌下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挪移好几回,手上的姿势也是换了又换,显得坐立不安。 再观大理寺卿,眉间平坦,安之若素。 “国主千里迢迢来朝,朕今日特命上膳间饪了一道膳。”说着,皇帝朝侍立在左侧的公公偏头,“汪勤。” “是,陛下。”皇帝的贴身老公公汪勤立马朝下面比了个手势,在外候着的上膳宫婢每人都捧了只漆盘款款而入。 苗耒国国主及众臣皆目迎上去,只见漆盘里承了只青花圆盘,盘上罩着半圆形铜盖,给这道本就引人好奇的御菜添了一份神秘之感。 最后,这道膳被奉于席中之人身前,皇帝领头将手放于盖上,而后不动声色地道:“众爱卿,揭盖而食。” 话落之时,席间十余人几乎同时将铜盖揭起,一瞬间,“哐当”两声不约而同地响开,便是席上两位老尚书提盖的手不慎一抖,一时未拿稳,铜盖霍地离手而去,跌回瓷盘,撞出脆响。 一颗血淋淋的心,并着颗血淋淋的肺,静静地卧在雪瓷盘中间,揭开铜盖的那一刻,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直乱鼻息,与桌上其他御菜相比,这最后一道菜看起来甚为惊悚,而文官又不同于武将,何曾见过这等血腥之物,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汪勤接过皇帝揭开的铜盖,放置一旁。 皇帝一只手叩在御案上,面色如常地道:“这道狼心狗肺可是不合两位爱卿之口?”狼心狗肺四字,语气尤重,别意深深。 惊魂未定的两位尚书忽闻圣言才顷刻醒神,面色乌青,双手打颤,连忙提袍出席,伏地而跪,战战兢兢地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皇帝不以为意地大手一挥,“免罪,回去坐好,国主甚少来朝,爱卿切勿搅了国主雅兴。” “谢陛下。”两人惶惶回座。 苗耒国国主忽被提及,不觉冷汗津津,忙起身拱手,恭谨道:“多谢陛下,蒙陛下恩荫。” 皇帝微笑颔首,示其坐下,而后目光如电地将众人扫视了一遍,突然伸出一只手,汪勤立马奉上一柄御剑,稳稳当当地放在皇帝掌中。 诸臣一观,满堂嘘声,汪勤奉上的竟是鸣凰剑。 鸣凰剑乃高祖当年征杀四方、降御诸敌所持之剑。开国后,高祖命人在宫门上筑“攘夷台”,存鸣凰剑于台中,以此警子孙,慑朝臣。 今日,皇帝请出鸣凰剑,其用意,不言而喻。 只见皇帝当着一众朝臣及苗耒国国主的面,“仓啷”一下拔剑出鞘,将剑鞘往前一抛,掷于地上,随即握剑对着心肺边切边道:“此道狼心狗肺,心,取自于狼,肺,取自于犬。若人怀了狼心,生了犬肺,也该当如此。” 言讫,皇帝接过汪勤奉上的银箸,夹起刚切下、犹自滴血的生肉,放入嘴里,细嚼慢咽,口角微微渗血。 大将军苍驳率先效行,若无其事地切下一片狼心,送至舌尖。其后,在座武官俱随之。 皇帝有三子,太子最小,仅十一岁,二王爷为大,年十八,三王爷次之,年十六。 太子宁寉,自幼胆大,七岁时就骑小马驹上围场校猎,箭法精准,不逊武将。 二王爷宁樊,凤骨龙姿,怀瑾握瑜,不爱挥矛弄戈,只喜研习文籍史典,尤《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为甚。往往一册经典,能反复通读,乐此不彼。 三王爷宁耑,骨力遒劲,兼人之勇,素钻前人兵法,并常加以评之,平生所敬佩之人唯二,除父皇外,便属苍驳。 皇帝三子,除二王爷见到盘中之物时惊了一惊,太子和三王爷眼睛都未眨一下,兀自取刀削肉,晏然啖之。 奘亲王宁汴则是眼神怪异地悄然打量着他这位皇兄,似忽而不识座上之人。 不过,倒也不奇怪奘亲王会出现这般神色,只因他那皇兄本是儒雅之人,为君温和,礼贤下士,眼下却不知何故,突然转了性情,言行之间,俱是一股陌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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