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奘亲王感到诧异,在座之人,除了苍驳,恐人人都觉匪夷所思。陛下今日,的的确确同往常不大一样。 面面相觑的文官,不得已也拿起宫婢奉上的小刀,颤颤巍巍地割下一小块心肺,皱着眉囫囵咽下,表情痛苦不堪,仿佛吞下的不是心肺,而是御赐的鸩酒。 苗耒国国主面容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又不敢将嫌恶表现得过于明显,唯恐触怒龙颜,只得硬着头皮吞下一块带血之肉。 大理寺卿沈匕,虽也食下血肉,但表情显然已不如方才那般镇定,微垂的眼帘下,一丝遮掩不及的慌乱随着眼角蜿绕的褶皱悄然飞出。 而坐于上首的苍驳却不着痕迹地一瞬轻笑。 宴毕,沈匕甫一出宫便乘车疾去,只是去的方向并非其府邸,而是大理寺。 沈匕张张惶惶地进入大理寺,不足一刻功夫,便又走了出来。 出来时,沈匕脸色已然大变,相当难看。 沈匕离开大理寺后,未直接回府,而是又转道去了中郎将府。 “沈大人不愧是国之栋梁,一刻也歇不下,还真是一日万机。”湖心竹屋里,北行立在苍驳旁边,嗤笑道。 苍驳未加以理会,他正在思考大理寺究竟关押了何人,竟劳得大理寺卿自水宴一下来便马不停蹄地赶过去,而且根据小宗使回报的消息来看,这位沈大人进去之后应当是动了肝火,才呈得这般脸色。 小宗使查了,近来并未有重犯押入大理寺,若是一般囚徒,也不必劳烦大理寺卿亲自夜审。 那么,沈匕深夜前往大理寺,究竟是为了看谁?
第186章 苍驳怀着满腹狐疑,信步踱出竹屋,望着身前黑沉沉的湖水,片片微波仿若鱼鳞,好似理不清的千头万绪,搅扰着原本平静如镜的云水。 深宫里,同样有个思绪万千的人,坐在窗前,头枕窗台,阖目若寐,手里攥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云翳叆叇,星月杳然,万物一府,共天同地。 黑暗中,凉月缓缓睁眼,支起头往上看去,浮华尘嚣仿佛刹那间归于混沌,寂静无声。 她只在这长晏城里待了一日,便觉寂寥,不知那些一生都不一定能走出宫门之人心中又有着怎样的顽愁。 吹来的冷风中带了湿意,一场大雨眨眼落下,洗拂着这座天子之所。 幽微的烛光被胡飞乱窜的湿风吹灭,凉月起身关上窗,躺进陌生的素木床里,耳边临着风雨之声,似一曲自天上飘来的清调,幽远虚渺,若即若离。 素衾下,指腹摩挲着温凉的玉佩,凉月不由一笑,那个人不也如窗外时轻时重的风雨声那般,渺若烟云。 次日,春雨蒙蒙,长宫如洗。一排排琉璃瓦,亮泽如新。一方方雕花砖,俯首可鉴。媆媆和凉月用过早膳后便撑伞去了元景殿。 媆媆关在庵堂里诵经,而凉月便转到殿门处,顺口问了问站在外面的小公公,陛下是否在殿中。 小公公告诉她,陛下五更天就去顺天殿上朝了,尚未下朝,故而未在殿内。凉月顿觉讶异,心里暗忖,今上竟这般勤奋么? 凉月又似无意地问了一嘴,陛下每回下朝后可都会召几个重臣来元景殿议事。她如此问,心里自是打了小算盘,嘴里问的是几个重臣,而心里想的就只有那么一个重臣。 小公公却说,视情况而定,并非日日如此。 凉月顿觉扫兴的紧,郁闷了须臾,又同小公公掰扯起别的来,一直到皇帝下朝回殿。 雨幕下,凉月远远便瞧见往元景殿而来的一行人。 皇帝今日乘了华盖銮舆,而其身旁除了几个低头紧随的公公,别无他人。 凉月忍不住一顿足,心世喧浊,如万鱼挠之。 活了千年,今日终味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之苦。 而凉月所思那人,今日一下朝便出了宫去。 苍驳又回到王许城郊的屋院里,既然所有端绪都围绕着王许展开,那么还是要从王许身上下手。 自那日看到壁上之画时,苍驳便分出一支小宗使去调查水司局水师齐圭。 齐圭自十年前便担任水师一职,期间本有机会升任工部侍郎,但齐圭却断然婉拒,口称其德薄能鲜,恐难当大任,侍郎一位,当教能者居之。 水师虽比侍郎低一个品阶,却能直接掌管航政及水利,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肥差。 而从王许屋里的壁画上,明显能看出,在这部分策略里,水运占据主要地位。 加之这十年里,水师一位都由齐圭稳坐,如此一来,若要打通水路,必过齐圭这一关,所以,这位齐大人怕是早已被收买地不知自己家国何在了。 不过,从那日沈匕收到信笺之后,却从未去找过齐圭,倒是与从宽及何冈见面较为频繁。 而另一边的齐圭,行径如常,安枕无忧,不见任何不妥之处。由此看来,沈匕几人并未将信笺和明月珠之事告知齐圭。 就是不知这个因利而结的盟会里,又存在着怎样的勾心斗角? 苍驳立在画壁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壁画看,一条条捋着脑袋里杂然无章的脉络。 或许许多看似无关的头绪之间,有着极其重要的关联也未可知。 就拿沈匕和从宽来说,谁能想到此性情天差地别的二人竟凑到了一块儿去。但是,如此反倒不容易叫人起疑心。 王许的夫人说王许弥留之际特地交待其死后一定要将他葬于院里的流苏树下,且棺头朝东。 为何要朝向东方?东方有什么是他所眷念的? 流苏树,夏初开花,一簇簇,一枝枝,如霜如雪,风一来,白瓣纷纷离蕊,那景象,恍若六月飞雪。 不过,流苏树在离秋国并不若桃梅那般常见。因此树并非原生于离秋国,而是东渊国独有之树,后因其花落之时,景致绝美,深受离秋国内朱门绣户喜爱,便将其花种引了过来。 王许的屋宅里会有流苏树倒也不奇怪,他本就家业丰厚,若是他想,能种满一山的流苏树。 但为何棺头一定要朝东? 苍驳略懂一点堪舆,根据王许此座屋宅地形和朝向来看,东方并非是最好的朝向,而且此宅位于山坳里,被两座山所压,本就不适宜将坟冢埋立于此。 并且,还有一点,王夫人也感到很奇怪。 王许尚未病入膏肓便急着交待,他落下最后一口气之时,一定立马将其尸身放进棺内,即刻下葬,片刻不耽。就连临死前都将她唤至榻边,反复叮嘱,身后之事一切从简,且务必立即下葬,似乎生怕她不照做。 大户人家对丧葬极为讲究,生前便会重金请高人择墓,其中包括方位、盖棺时辰、由谁盖棺、下墓时辰、由谁洒棺上第一抔土以及陪葬之物等,都力求最好。 即便王许无后人,但也没道理如此草率,非但不要任何陪葬之物,甚至连碑都不立,就算白屋寒门之人过世,坟前都要竖一块木碑。 而这王许,所言所行都有些违时绝俗。 苍驳走出屋子,来到院里,站在刚发出新叶的流苏树前。 北行见状就撑伞欲来,苍驳立即挥手将其打住,北行刚迈出的一只脚旋即缩了回去。 王许的这棵流苏树,八尺来高,树干两手可握,看样子此树应有十余年之龄。 而十年前,王许尚未娶妻,故而王夫人才会不知这棵流苏树具体植于何时。 树下有一无碑坟冢,苍驳立在冢旁,对着那一抔土凝眸良久,而后又绕着流苏树踱了一圈,最后停在坟冢东面,翘首往东而视。 今日淫雨霏霏,浓云遮日,不洒一丝金光,苍驳收回视线,招了北行,齐齐离开院子。 湖里,涟漪朵朵,竹屋在雨丝风片中若隐若现,似虚似实。 一白衣之人,手持红伞,孤立雨中,淡远地恍若在红尘之外,受不得半点烟火之气的玷染。 那双手,握过剑、执过笔,而撑伞却是头一次。雪衣,红伞,掩映生姿。 北行自后面撑伞而出,将一封信笺递至苍驳身前,道:“公子,这是妘婔姑娘托人带来的。” 苍驳目光如定,恍若未闻,没有任何动作。 北行问道:“公子,可要拆开看看?” 苍驳依旧纹风不动。 北行瞬间了然,将手一扬,那封尚未拆开的信笺随雨而落,飘在水面,被一浪一浪的水波往远处推去。 巧的是,早上刚有妘婔的信笺送来,晚上凉月也突发奇想落书一封,托雀莘送出长晏城,继而辗转送入竹屋。 当北行拿到凉月送来的信笺时,苍驳正在灯下写字,北行在门口逡巡,不知该不该将信笺拿给公子时,苍驳突然停笔,抬头看他。 公子冷冰冰的目光叫北行禁不住一抖,干咳两声后,抬脚迈入,捏着信笺,欲言又止。 早上那封信笺,公子连看都不看,晚上这又来一封,究竟给是不给?凉月姑娘的性子可比妘婔姑娘暴躁多了,北行显得很是为难。 北行良久不言,苍驳又埋下头继续落笔。 “公子,”北行犹豫着开口,“又送来一封信,公子可要看看?” 北行果然再一次自讨没趣,苍驳如早上那般,一眼未顾。 北行只好又拿着原封不动的信笺往外走,边走边小声嘀咕:“早上是妘婔姑娘,晚上是凉月姑娘,今日怎都想起给公子……” 话犹未完,北行便听身后响起重重的搁笔之声,刚想看怎么回事,谁知未及转过头,手中信笺忽而不见,就如凭空消失一般,北行慌忙扭头看去,却见那封信笺正稳稳当当地握在公子手里,而公子自始至终都是伏案之姿,似乎一步都不曾挪过。 北行瞬觉庆幸,还好他未将凉月姑娘的信札丢掉,看公子此番模样,若这封信当真被他丢了,公子非杀了他不可。 原来公子并非不愿看信笺,只是不想看妘婔姑娘的罢了。北行暗暗舒了口气,而后知趣离开。 封上写着:驳君亲启。 落款:凉月。 苍驳一丝不苟地拆开封子,将叠得工工整整的缄札缓缓展开,里面只有一行萧散字迹,写着:式微,式微,胡不归? 整张纸上不过七个字,苍驳却足足看了一刻钟才缓缓放下。 式微,式微,胡不归? 苍驳将信笺重新折好,放回封子里,而后起身行至柜前,取出一只香楠盒,将信笺放入盒中,扣上银锁。 三更时,微雨方歇,竹屋里来了一人。 这人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脚蹬蒲鞋,俨然一副渔人装扮。其斗笠之缘、蓑衣之边,有水滴不迭滚落。 来人一进屋中便着手解开颚下带子,将斗笠取下,北行立马伸手接过,随即递上一杯热茶,“公子早便猜到江叔今夜会来,所以一直等着。” 来人便是既不在长晏城里,又未跟在苍驳身边的江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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