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守了如此多天,那个银面具的男人没有再出现。 酒楼的阁台之上,米竹撑着胳膊倚靠在桅杆上,神色恹恹地望向底下的戏台。 如出一辙的奴隶马戏。他们浑身青紫,错位的骨节刺着薄薄的一层皮肤,在高台上如牲畜般展示他们灵活的躯体。 驯养奴隶的一个贵族男人披着金色袍子,绵密的金色纹路沾着已经凝固的血渍。 他将牧笛横在嘴边,吹了起来。 笛声乍起乍收,缭绕耳畔。 奴隶迎着笛声,折叠起自己的上身,逆着人体关节挤压自己的膝盖骨,肘骨。 米竹的眼眸中倒映着那群奴隶,谢幕时,他们便会因为高强度的折磨而呕血,之后直接在台上遭到贵族的鞭罚。 会有一个小女孩奴隶死在鞭罚下。 “一成不变。”米竹轻叹,转身下了酒楼,在一个卖着木艺工品的摊贩那儿顺走了一支牧笛。 僻静的巷子里,依旧是那条晒满沙漠野兽的巷子里。 米竹寻了个背篓,里头装着那只赤色沙漠兔,一颠一颠地。巷子里的石壁上,先前写的“不几”早已消失。 她寻了个落满灰尘的矮木箱,眼里带着几分愉悦,从背篓里捞出那只沙漠兔。 包扎好的兔子扑腾乱闹,被她一把按在木箱上,用它一身的赤色兔毛来回擦,直至木箱的灰全都拂干净了。 将沙漠兔丢回背篓,米竹一屁股坐在木箱上,拿起牧笛,对准笛孔便吹。 笛声惹得巷子里的平民驻足观望,他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望着她,眼里有些期待。 以为是训养奴隶的贵族来演出了,毕竟她在吹驯兽笛。久久不见米竹再有动静,他们又埋头给自己晒着的肉铺翻面。 一个少年飘来,落在米竹身边,“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还活着。” 米竹放下唇边的牧笛,丢回背篓里,砸在沙漠兔的脑袋上。 回过头,她依旧温柔笑着,“我是一个好人。以这样的方式寻你非我本意,实在是我不想再进去那个洞窟了。” 将下巴一扬,指了指巷尾那个让她产生眼里阴影的洞窟。 以吹牧笛的方式引来不几,大有几分对待牲畜的罪恶感。仿佛在提醒他奴隶的身份。 米竹兴起,望向不几,“这样吧,我教你写名字如何?” 抬手从背篓里捞出牧笛,笛身已经带着好几个牙印,坑坑洼洼的还有些粘腻。 好一只野兔子。 飘着的少年趴在凉意柴架上,撑着下颚看她以牧笛作笔,在黄沙地上题字,『不几』。 “来,你要试着写一下吗?” 不几摊着手,正想告诉她,亡魂触碰不到阳间的东西时,牧笛已经塞进他的掌心。 一双圆眼顿时睁大,在米竹和牧笛上来回移,他居然触碰到了笛子。 飘下柴架,他在黄沙上学着写,歪歪扭扭地模仿米竹的字迹,“你真是满身疑团。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尽管问。” 米竹轻笑,眉眼弯弯,“别这般想我呀。就当我想听你说书,了解一下你的过往罢了。” 少年眉眼低垂,看着自己写出来的名字,面色有几分欢喜。 “如你所见,狮铜窟是买卖驯养奴隶的发源地。这是一切罪孽的开端,那头屠城的沙漠狮妖是我们进贡给王都的贡品。” 看着沙地地表被他划出来的好几个字,每一笔每一划都愈发深刻。 望了一眼不几的脸色,米竹秉承着听话本的思考精神,接着往下猜,“后来那沙漠狮回来了,还化形成妖,屠了狮铜窟,又将整座城笼罩在妖力之下,日复一日重演?” 不几手里一顿,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亮色,“你倒是猜得不错。那你可知缘由?” 米竹摇摇头,将背篓里的沙漠兔捞出来抱在腿上抚摸,默默等待他继续讲。 “因为它的主人,死在被送往王都的海路上了。那是狮铜窟驯养出来的最出色的格斗奴隶,他曾杀了贵族,本该千刀万剐,却被窟主护着,送往王都作贡品。” 最出色的奴隶,杀了贵族的奴隶,却死在海路上。而他有一头忠心耿耿的沙漠狮,含恨而来,屠城复仇。 米竹眉眼一挑,想来那头沙漠狮便是接住了她赐下的金灵力的死物。 兴致黯然,她继续道:“那么你呢?你在阳间游荡数百年,又有何执念?”
第61章 不几是不羁 划着黄沙的牧笛一顿,不几缓缓抬起眼,一言不发地直视米竹,似在思索,似在怅然。 瘦骨嶙峋的身影渐渐飘离,徒留空灵孤寂的声音回应着,“不甘心罢了。看着狮铜窟上千万次被屠,也难消心头恨。” 米竹望着不几消失的方向,薄唇紧抿。 活过来的盔甲会先在夜间屠杀贵族,再在黎明时屠杀平民,现下已经临近暴乱了,她可不想再被一箭穿心。 又该寻个地儿躲起来了。 戈壁之上,只有城外一株枯木是实体,不会随狮铜窟消失。米竹驱动灵力漂上枝头,窝在枝节上小憩。 一抹红色的身影隐匿在枯树下,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根架起的土穴里,堪堪露出一小截毛绒绒的尾巴。 一夜无梦,子时再次降临,红月再次恢复成皎洁的玉盘。 米竹纵身一跃,飘下枯树,这一身织金裙不知已经穿了多久,她拍了拍裙摆,“倒是奇怪,这么多天了尚且这么干净。” 入城,今夜该了结这一趟了。 花灯高挂,她替姬潇完成了游行,随着涌动的人群挪动,来到生鱼摊子前,却见无厄和姬潇坐在摊子前。 姬潇手握匕首,削着一条青鱼,面上酒窝浅浅。无厄与他对坐,笑吟吟地讲着什么。 想起了前不久在狮铜窟听见说书人所讲的传统——青鱼切成丝,铜盘摆蔷薇,寓意死同穴,可寄予同胞兄弟。 这可是贵族间结拜之礼里的内容,毕竟沙漠中的鱼有价无市。 米竹凑上前,眉眼弯弯,“你们在做甚?噢,这便是死同穴?”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盘略显潦草的生鱼肉,丝不够细,片不够薄。 “也难为姬大公子亲手切鱼了。”米竹轻手用木块挑起一片,将它摆回正位,继而轻轻揉着抱在腿上的沙漠兔。 姬潇握着匕首的手一顿,瞥了她腿上的赤色沙漠兔一眼,笑道:“赤色兔子?姑娘可曾听过,重金难买戈壁赤兔,鸳鸯苦求白骨同窟?” 一愣,米竹吊起赤色兔子的耳朵,细细端详。原来狮铜窟的浪漫风雅,都带着沉重而血腥,许下“死同穴”“白骨”一类的誓言。 她怎么没有想到呢,同样戴着银色面具,尽管镌刻的纹路不同,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极可能便是那个祭司辅铎。 抬手抚摸脖颈,他留下的咬痕已经消失,米竹缓缓垂下眼睫。他应当,对她失望透顶吧。 一旁,无厄挑起筷子便吃鱼片,丝毫未发现米竹和姬潇二人间的相互揶揄,也没听懂死同穴。 只好笑道:“米竹姑娘,尽管日复一日,姬潇也愈发轻易便相信我所说的一切了,是否魂魄也有一定记忆呢?” 他撑着下颚,吃着姬潇切的鱼。 盘上还未摆成沙漠玫瑰样式的生鱼盘便一直未能成型,毕竟无厄吃得也快。 看着姬潇一言不发地切着鱼,米竹抬眼又瞥了一下无厄,沉吟片刻,她淡淡道:“所以姬潇有所改变了?” “当然!”无厄将筷子一搁,眼里闪着亮光,“不然我为何乐此不疲地来回带他们藏身避难?” 姬潇此时才点头附和,“是了,莫名其妙地便信了他的话。” 眉眼恬淡与他的贵族傲气有些违和,花灯的各色陆离光线洒落在他眼睫。 良久,米竹淡淡开口,“那么,你也知道狮铜窟将消散,连带你手中这条鱼。” 姬潇的匕首一顿,面上有些错愕,抬眼看她。 看着他睁大的眼里漾起无措,米竹轻笑出声,取下自己的披帛,递给他,“这是戈壁滩之外的东西,便不会消散。” 手握青鱼的贵族青年与少女相视一笑,抬手接过织金披帛,破天荒地道了谢。 米竹起身,随着涌动的人群离开。 花灯高挂在红色麻绳之上,夜风拂动她的织金裙摆,随着她的脚步,在人与人的间隙中穿梭。 站定在不几消失的那条街巷,米竹喊起他的名字,“不几——” 巷子里的平民扭头瞧她,或许在好奇为什么有个贵族女人在这种巷子里喊着'“咘叽咘叽”。 少年从洞窟石壁里穿出来,立在米竹身后,环着双臂,“别喊了,这名字起得太傻了。” 米竹循声回过头,便见他面上不屑,却是唇角轻扬。她从背篓里拿出一包油纸,塞给他,“看看,可香了。” 赤色兔子也被米竹从背篓里一同捞出来,可惜它在瑟瑟发抖,浑身毛发近乎立起来。 不几一脸迷惑,握着尚有余温的油纸,又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沙漠兔。 拆开层层油纸,一只油光可鉴的兔子腿烤得金黄。 “这是……给我的?”食物的温度透过油纸,竟是让他觉得发烫。因着肋骨被剃,肺部有伤,他时常呕血。 轻咳一声,一口咬下兔腿,混着口腔里的血液一同咽下去,不几的声音微微哽咽,“倒是头一回吃热的。” 米竹一手安抚着受惊的沙漠兔,视线一直落在不几脸上。她似乎看见了这个少年的不甘。 不甘为奴。 起身凑近他,米竹将赤色兔子抛进背篓,又抬手从他裤腰带间抽出那只坑坑洼洼的牧笛,塞进他的掌心。 她将手覆在他手背的淤青上,握着他的手,带他写起字。 不顾他的错愕目光,继续轻声道:“你嫌‘不几’这个名字傻的话,便改成——不羁。” 以牧笛为笔,一端靠在沙地上,深深划出两个大字〖不羁〗。 作为奴隶,他并不认得字,只听得懂且能沟通。看着地上那个繁复的“羁”字皱起眉头,望向米竹等待解释。 “羁是缰绳,是镣铐枷锁,是束缚。不羁当然便是洒脱。” 少年陷入了她的温柔眼波,苍白瘦削的脸上漾起笑意,似乎有话要同她讲,可薄唇轻启又合,终是没有再言语。 瘦削的身子如同被稀释,逐渐涣散得透明,最终消散在空中。 啪嗒一声,随着他的消散,一截狐骨掉落在地,是四只肩胛骨肱骨乃至足骨连起的狐狸前肢。
第62章 让公主诞下皇孙作药引 米竹用襦裙将狐骨包裹,握在手里,眼睫低低垂着,在眼底形成一小片浓密的扇形阴影,“可惜水牧离开了。” 奴隶少年消散,也带走了那只坑坑洼洼的牧笛,因为爱不是身外之物。 天边浮白,她回头望向巷尾的洞窟,似与故人叙旧,“情感的交易还是要少做,心脏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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