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人之常理,怨不得他。 “七娘在怪责王某。”王世贞与她眸子相接,忽道。 顾清稚这回未错开他近乎探寻的目光,答他:“我是怪责过王先生,但原因绝非因为你疏远夫君。会做文章者大多心性敏感,我明白王先生的苦衷,可这不是你修史不诚的缘由。” 王世贞苦笑:“王某何来修史不诚?” “王先生近来可是在修《嘉靖以来首辅传》?”她反问。 王世贞颔首:“王某已修至杨公一清传。” 顾清稚支颐视他:“那我恰巧读了你的文稿。” “娘子有何高论?” “我发现王先生很喜欢在一本正经的记事中加一句疑似表现个人喜好的叙述。”顾清稚将闷了许久的话倾吐而出,“杨公多谋深智,出将入相无有不擅,可您偏偏要荡开一笔,提一句‘一清貌寝而佻’,害得后人只记得他貌寝,我要是杨公家人,非得堵你门口讨要说法不可。” 王世贞眨动长睫,忍俊不禁道:“这可怪不得王某,本就是私家修史,为何不允许王某闲笔一语?” “可王先生闲笔是快意了,却不知影响了后人评价。”顾清稚语气尽量放缓,平和道出质问,“敢问王先生,日后写至夫君,王先生若是亦掺好恶又当如何?” 王世贞语塞。 顾清稚察他反应,不由勾唇:“看来王先生是想这么干了。” 他顿觉胸腹尽被剖开袒露于她眼前,窘迫吐息,又听她道:“我上回跟王先生说,望你公允执笔,既是私家修史,就当抛弃道听途说添油加醋之言,为落笔的每一字担负责任,这是我对王先生最大的期望。” “七娘之规劝,王某一日不敢忘。” 她目光澄澈:“那能否请王先生做出保证?” 他被这清透眼神视得凛然一惊,恍觉这副杏目即便于世间洗练多年亦不改分毫,促他肃色相问:“七娘需要王某保证甚么?” “请元美毋要抹黑,务必从实。”她嗓音明晰,字字钻入他耳中,“夫君所有的阙失过错,元美尽管直言不讳便可,这本来就是修史者该做的。但若是有一句不实,元美别怪我追去苏州,白白伤了我们的情面。” 世上没有完人,张居正的缺点也显而易见,她不会否认抹消。 但对于空穴来风的罪名与指摘,她第一个容忍不了。 “我没有危言耸听,元美应该知晓我的性格。”顾清稚道。 她确是率性敢为的作风。王世贞喉咙里挤出一抹笑:“王某答应七娘,但七娘也要帮王某个忙。” “甚么?” 他得寸进尺:“请七娘替王某在太岳面前美言两句,王某收信不回只是一时赌气,万望太岳莫要因此与王某有了嫌隙。” . “福州、延平、建宁、邵武、泉州、汀州等府皆已改行条鞭,进度已然为各省之冠。” 文渊阁内,申时行将福建巡抚庞尚鹏上报的题本呈递予张居正过目。 庞尚鹏乃一条鞭法最坚定的推行者,张居正将他起用于废籍,到任后即酌令条鞭,通行全省,郡县均谨慎遵奉。 由表入里,以户为计算单位,以一年为时限,以银两为本位,由官负责收解,此即为一条鞭法的精粹。 依照张居正的设想,该法可按田计算负担,将赋役合为一编,由此简化百姓交税手续,也便利于官府赋税征输。 基本上将本色转为折色,促进国家财政从粮本位向银本位的过渡,而且将力差改为银差,一切正杂徭役均由官府雇役担任,无疑是对现行两税法与徭役制度的冲击。 此法甫一面世即遭多人反对,因而于嘉靖、隆庆年间俱实施了一段时日被叫停,张居正下令推行时,吏部侍郎杨巍便称条鞭“徒利士大夫,而害于小民”,地方豪强、保守官僚也为此对峙不下。 但张居正力排众议,由福建率先试点,如今湖广、北直隶、山东、江西、河南、陕西等地陆续通行各州县,几无处不条鞭,正是改革如火如荼之时。 张四维将一卷诏旨拟罢,见他将庞尚鹏的奏疏一一览过,又提笔批答,才欲踏出阁外,陡然被他自背后唤住。 “张子维。” “元辅有何指示?”张四维回转身,揖首问。 张居正冷冷视他,目有厉色:“王用汲削职之诏可是你所拟?” 张四维低首:“正是。莫非不合元辅心意?” 王用汲上疏怒劾宰辅任人唯亲,相权直逼皇权,威望甚或足可取而代之。 若是旁的罪名,张居正皆可宽宥,偏这指控触及到他推行新政的核心,他能朝下令而夕奉行,皆是凭靠这凌驾于内阁之上的近乎摄政之权,王用汲的诘难自然令他忍无可忍。 “我实不知子维从轻发落是何意。”张四维近来拟旨常曲解他意图,张居正已不愿假以辞色,紧攥奏疏愠怒相对,“你若有致仕之心,大可上疏陛下乞归蒲州,我定一力成全。” “师相。”申时行见阁中气氛僵硬,忙捧着一叠折子步来,“潘季驯又来为疏浚河道请批钱粮,时行不知如何回复,还请师相裁夺。” 瞥着张居正蘸墨书写私函,申时行扫了沉默的张四维一眼。 张四维偏过身去,甩动袍角,一语不发回座。 . “控制好力度,双足微微打开,像这样保持手臂稳定,让你的短箭按抛物线扔进去,多练会儿准确度就能提高。” 张居正步入庭院内时,恰逢顾清稚在教张敬修投壶。天色已暗,月光尚还晰亮,家仆于旁边点了一排蜡烛tຊ,暂且足供照明。 疲惫身躯终于在此一方安宁之地得到喘息,他放轻脚步踱去一侧,于角落处旁观妻儿。 男孩显然听不大明白,眨巴着懵懂大眼问道:“阿娘,何为抛物线?” “……呃,”顾清稚踟蹰,想了想及时作出解释,“便是你抛掷一样物什时,它在空中滑过的轨迹。” “噢。”张敬修若有所悟,将那支小箭塞进顾清稚手中。 “阿娘能不能演示一次再予我瞧瞧?”他面露期待。 顾清稚欣然答应,卷起袖口,从儿子小手里接过短箭攥于掌间。她对准目标将欲掷出,手腕却不由自主地发起颤。 “紧张了。”顾清稚抱歉地牵了牵唇角,放弃在他面前展示最擅长的投壶,笑眯眯道,“今天阿娘不在状态,下回再教你。” “呀,你爹回家了。”闻听后方有脚步声走近,她蓦然回首,拍了拍张敬修的肩。 “爹爹。”孩童亦转过身,乖巧唤。 “用过晡食了?”张居正垂眸望他。 “两刻前便同阿娘一块儿用过了。”他脆生生答,“爹爹吃了么?” 张居正颔首。 “你想来与小修投壶么?”顾清稚退往一旁,有意将空地让予父子俩,“他已经掌握了要领,比原先会玩许多了,张先生不如陪他玩两局。” 张居正本不爱于此道上钻研,但也未尝不予以包容,见张敬修眸中既含拘谨,又隐约透出与父亲游戏的期待,不禁微笑。 他挽袖,取了一支箭杆,集中心力屏息凝神,只眨眸一瞬间,那箭已然稳稳落入壶中。 “爹真厉害!”张敬修由衷鼓掌,不吝啬对父亲的夸赞,“还有甚么是爹不会的。” 顾清稚含笑伫立一旁,惊觉敬修已长至张居正的胸口处,心下感叹孩子果然长大了。 她走上前去,捏着帕子为张敬修拭去额头微汗,揉了揉他的面颊:“玩累了么?” 他点头:“是有些累了。” 望了眼父亲面色,复又自觉添了一句:“那我先去读会儿书。” 他拔足刚要走,张居正蓦地抛出问题,生生将他脚步顿在原地:“最近《礼记》读至了哪章?” 张敬修当即低首答:“回爹爹的话,还有两章就能将这本书习读罢了。” “师傅怎么说?” “师傅夸我学得认真。”张敬修向来乖巧诚实,不用担心他会虚言,“他还说我很用功,将来科举一定能中二甲之上。” 他虽非颖悟绝伦的天才神童,但论刻苦勤勉与沉着懂事,已不知教多少客人赞过。 无论读书起居,俱毋须张居正牵念,然而纵事务繁忙无法时时过问,亦不放松严格要求他的机会。 眼见张居正启又欲考问儿子功课,顾清稚抢先截下话头替儿子解围,笑嘻嘻道:“既然如此,那我得好好考考你。” “走,咱们回屋去问。”她搂住敬修的脖颈,半推半拽拉着他离去。 张居正注视妻儿远去的背影,待消失不见重又踱向书房,继续写就白日未完成的书信。 一更滴漏忽响,窗扉外骤起淅沥小雨,白日的倦怠此刻再度涌入脑海,他搁下笔,起身推门踱步。 走至檐下,平和的雨声恬然拍打着耳畔,张居正抬首望向漆黑夜空沉思,将一身疲累于安静中散去。 倏而,一前所未有的绿色球状物什映入眼帘,其后跟一光点,从雾蒙蒙的雨中缓缓升起飘至半空。 他下意识欲唤顾清稚共观:“七娘。” “哇——”不防顾清稚已出现在他身旁,惊喜地喊了声。 她眸中难掩兴奋,指向那道明月般的光芒:“张先生,那是球状闪电!” 这光飞越过他们的宅邸,继而又坠入水缸之中,最后消失不见。 顾清稚足足盯了一刻钟,仍是意犹未尽,摇头表示遗憾:“若是再长些便好了。” 张居正视她,将方才那话题接续:”七娘,何为球状闪电?” 她眨了眨眼:“就是它的名字呀,这是一种难得一见的自然奇观,张先生不知道也很正常。” 她总是有无限的奇思妙想,又能将诸多怪谈异事脱口而出,有些甚至是他闻所未闻。 张居正望着她灿然微笑的面庞,瞳孔落入恍惚,犹如那小雨初停的朦胧夜色。 有她在身侧并肩共赏,本身便比那奇观更令他萦怀。 他这么想着,夜风吹乱发梢,拂起了静立檐下的二人衣袍。
第81章 十一月, 天降异象,依旧例,朝堂四品以上京官应当上疏自陈罪过。 张四维亦呈递《星变自陈疏》, 称天有异变当降罪于三公,请求特赐罢免。这本就是例行公事,他也并不以此为意。 始料未及的是,隔日皇帝降诏, 借坡下驴允准了他致仕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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