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愕然不已。 当年张居正可以越过有司私荐他入阁,如今更不妨通过皇帝之意将他逐出, 恰好御史张楚城以“邪僻”为由上奏弹劾, 这正好成了他的罪名。 他到底是错了。 他以为张居正非他不可,也或许是后者对他一贯以来的倚重,给他造成了张居正对自己深信不疑的假象。 然而蛰伏忍耐了这许久,一朝前功尽弃,他怎愿甘心。 他当即请求御前奏对向皇帝讨要说法,而朱翊钧只是端坐龙椅,掀了掀眼:“张卿劳苦功高,闻得爱卿素患腿疾不堪重负,朕心不忍,特准爱卿回乡将养。” 张四维以谦恭语气反驳:“臣虽有小疾, 此心只愿侍奉陛下, 鞠躬尽瘁而已。” 朱翊钧对他的忠心表示了肯定, 但也未曾松口,只抬了抬眉答:“张卿诚意朕已尽知, 朕自会遣礼部慰劳张卿便了。” 话已说绝。 张四维僵冷着支起身躯, 谢恩退出殿外。 君王厌弃只在转瞬之间,他昨日可以钦赐“一德和衷”的手书以示嘉奖, 今日自也可以将他所得到的一切剥夺。 自古帝王刻薄寡恩,他早该有所预料。 归家后,一干学生下僚皆聚集大门口,面上尽现义愤填膺。 “相公勤勤恳恳恪尽职守,孰料一朝遭黜,我等实为相公抱憾。”门生凑附近前,打抱不平道。 张四维深吐一息,眉心紧拧:“此事无干诸公,皆怨张某办事不力触怒元辅,落此结局,张某心服口服。” 才欲踏足进府,身后传来一阵车轮停驻之声。 “子维。”女子快步下车,眸光灵动。 张四维唇畔一滞,半晌方动了动:“辛劳顾娘子特意来瞧四维的笑话。” 那双瞳眸却不见幸灾乐祸之态,注视他的脸庞唯余沉静:“子维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又何必惺惺作假。张四维心底冷笑,扬手请她入内。 “子维此去蒲州,望一路平安。”启唇打破沉默,顾清稚道。 “……”他向那张苍白纤细的面容视了眼,“娘子也当保重。” 顾清稚微笑:“子维客套了。” “娘子亦客套。” 短暂的沉默。 她重又望向他:“子维心里应是恼恨我们的罢。” 我何来恨你。张四维心道,口中答:“娘子说笑了,四维得以自翰林跃居相位,皆是蒙元辅拔擢,谈何恼恨。” “是么?”顾清稚定定视他,语调轻缓,吐出词句却令他惊愕,“那子维在信中写了些甚么?” 语毕,冷汗骤然涔涔而落,目中诧异险些喷薄。 “一世被其欺”、“狡悖”、“俭壬败类”,“数十年扫荡而坏乱”,尽出自他满腹怨恨之笔,他甚至于予旁人的书信中贬斥那人为“熙丰妖孽”,暗地里将那人驳得一文不值。 只是这些隐秘之语,缘何她能得知? 他掐住袖中掌心,敛去震意,强自镇定地接住她目光:“恕四维不知顾娘子在言甚么。” “子维恨意为何如此之深?”顾清稚直截了当问。 张四维自齿缝中挤出话音:“娘子如今问这些还有何用?四维亦有疑惑,娘子又为何厌恶四维。”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在她的瞳眸中央窥出了敌意。 “我只欲问子维一句话。”顾清稚温声回应他,“请子维务必如实告诉我答案。” “甚么?” 她直直锁住他双目:“若夫君去职,子维会如何对待新政,是罢废,还是承继推行?” 事到如今,他又何必再口是心非。 张四维笑了声,双腿交叠而坐:“娘子知我与元辅政见不合,田亩清丈非我主张,不必再问。” “我知子维会作此答复。”顾清稚轻道,“故而我tຊ并不厌恶你,我只是对你感到失望。” “为何失望?” 她叹了口气,眸中笼起怅然:“以子维之才,当明白新政对天下生灵之裨益,却为一己之私弃万民于不顾。我不怪你恨我夫君,唯独在此事上不能原谅你。” 虽然现今原谅与否已失去了意义。 张四维道:“各人有不同立场,毋论丈田亦或条鞭之法,于四维及家族皆无益处。不求娘子体谅四维苦衷,四维只望娘子知晓,不是天下所有人都将新政视作救时良策。” “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她唇畔微含苦涩,“但子维亦不过只是其中一员,反对的何止你一人。” 张四维视着她随后辞别,临走前,又唤随行的侍女将一只细木鸟笼奉上。 顾清稚望见他的仆役接过鸟笼,道:“此为子维前次赠我的白画眉,如今你既然整装回乡,我当原物奉还。” 待她离去,方才那股惆怅辗转至他瞳孔中,转首视向她归还的这只鸟,竟啁啾着学会了主人教习的言语。 他侧耳去听,倏然,神情骤变。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鸟儿不厌其烦地叫着,仍在将学来的成果高声重复,哪管新主人渐趋灰白的面色。 她终究还是怨恼他,虽然口中道着并不厌他,张四维却清楚知晓,那愠意掩藏于温和的面庞之后。 不过来日当是不会再见了。张四维手肘倚住凭几目视上方,终是颓然仰躺,长叹一息。 . “宋仪望于应天施行条鞭颇有政绩,如今他升任迁官别地,这留在应天的人选我已思量数日,仍未有结果。”张居正忖道。 应天府最是豪强盘踞之所,一条鞭法于该地受尽阻碍,派去的长官手段若不强硬,很难将法令完全贯彻。 顾清稚闻言,道:“张先生忘了海瑞么?” 张居正微愣,须臾回答:“海刚峰过于耿直孤峭,恐令当地士绅更生反意。” “有律法在上,还怕他们不满?”她斟了盏热茶递予他,“些余豪强的恼怒,与广大百姓的生计相比,又算得上甚么呢?” 是了,她总能释去他顾虑。 他才欲开口,这时仆役快步奔来,先小心翼翼瞥了眼张居正面色,继而将手中家书奉予顾清稚。 “娘子,江陵来的信。” 顾清稚接过,拆开漆印阅览信笺,已将三行视去,却不发一言。 良久,她方颤抖着抬首。 张居正发觉她眼角蕴有红痕。 “怎么了?” 她嗓音沙哑:“居谦……居谦病逝了。” “哐啷”一声,热茶陡然泼了满地。 …… 他还余下甚么。 父亲已逝,高拱病亡,多少故旧与他反目,如今就连幼弟也失去了。 也许只有新政还能握在掌心。张居正伫立绿竹丛旁,夜风拂过疏叶,那孤独重又笼罩了他。 身后有人悄声踱来,在他的肩上披了件外袍。 “大事已了,我们一同归去罢。”张居正攥住她的手,缓道。 纵平生负过多人,他至少还能兑现对她的承诺,聊可作他的安慰。 “嗯。” 三月,张居正上《归政乞休疏》,明言“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未出他所料,第一道奏疏被皇帝留中不发。 见天子不加理会,张居正乃上《再乞休致疏》,疏云: “今臣亦不敢违背君父,为远举长往之计,但乞数年之间,暂停鞭策,少休足力。 傥未即填沟壑,国家卒有大事,皇上仍欲用臣,朝闻命而夕就道,虽执殳荷戈、效死疆场,亦所弗避。是臣之爱身,亦所以爱国也。 伏惟圣慈矜允,臣无任悚惧俟命之至。” 辞疏一上又被万历驳回,并下诏予以劝慰。 “卿宜安心静摄,痊可即出辅理,用慰朕怀。” 显然,朱翊钧不愿放他离去。 “臣妇拜见陛下。”御花园亭中阶下,顾清稚撩裙,伏地向天子行礼。 朱翊钧已猜出她来意,指示左右将她搀起:“师娘不必与朕拘礼,快快起身。” 顾清稚隔着朱翊钧那双少年瞳孔,隐约望见自己身形纤弱,神色谦谨地跪着。 “师娘地上冷,快坐罢。”他示意宫女端过一张缠花椅凳,道。 “谢陛下天恩。”顾清稚轻声言谢,随后提起裙摆,缓缓坐在那张椅凳上。 朱翊钧抬首端详她。 顾清稚垂眸,不与天子对视。 “师娘又瘦了。”他见她骨骼单薄,露在袖外的两截手臂孱弱如纸,拂了心中一根柔弦,语气不免多了几分关切。 顾清稚摇头:“臣妇谢陛下关怀,不过是最近冬春之交受了些风寒罢了。” “可有寻太医诊治?”旋即,皇帝有些歉疚地笑笑,“朕竟忘了,师娘自己便是女医。” 顾清稚亦微笑:“故此臣妇知晓,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症状,歇息几日便大好了。” “那张先生知道吗?” 顾清稚眼波柔和:“前段时日全国清丈事宜刻不容缓,夫君终日劳心于此,直至通宵达旦,臣妇岂敢因一己私事烦劳。” 朱翊钧果然脸色一动,似沉思了须臾,才道:“张先生为改制殚精竭虑,万不可熬坏了身子,否则也是令朕自责。” “陛下无需自责。”顾清稚温言,将来意缓缓道出,“夫君身在病中,亦无一时不在挂怀陛下,牵系大明,若非身体与心力实不允许,怎会愿意离开陛下。” “大明……不可无张先生。”朱翊钧道。 “夫君若听了陛下这话,必得感激涕零了。”她勉力撑起唇角,“陛下圣恩,臣妇一家皆无以为报,但臣妇斗胆请陛下莫要忘了,君无戏言。” 顾清稚面含笑意望着他,朱翊钧方恍然忆起上回她豆叶戏取胜后,她在自己耳边道出的请求。 “师娘可有愿望?师娘但言之,朕必给予允诺。” “臣妇无有他愿,唯请将来夫君求去之时,陛下能够应允。” 彼时朱翊钧以为来日方长,可当张居正真欲求归时,才忽觉竟已近在眼前。 他就要离开自己了,离开燕京,离开他独相多年的朝堂。 “朕……舍不得张先生,舍不得师娘。”他坦白心中悲哀。 “娘子三思!” 话音刚落,珠帘轻晃,一列内侍纷沓进入。 太后李氏随后疾步趋至,娥眉浅描,环佩华贵,在场诸人见状,皆应声下跪见礼。 “娘子不可轻言请去!”李氏惶急,不待顾清稚起身便挽住她手,“我请娘子回去劝说张先生,望他收回辞疏,皇帝离了张先生将六神无主,张先生忍心抛下国事,置皇帝于孤立无援境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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