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被她牢牢扣住,顾清稚一时挣脱不得,只平静回答:“太后言重了,陛下有朝中济济良臣,夫君绝非无可替代。” 李氏道:“新政乃张先生心血,若他走了,谁来接替这大业?只怕朝臣皆不能如人意。” 顾清稚闻言,顿然沉下眸色,在皇帝与太后惊诧目光中双手交拜,向二人俱行一礼。 “新政并非夫君一人之新政,乃陛下与朝中百官共同砥砺之成果,夫君离去,愈发仰仗陛下坚定心志,一力推行。”曲下腰,她又是一拜,“陛下聪慧,当看见国库粟米充足,多地百姓安居乐业,新政功不可没。而这气象能否延续,如今尽仰赖陛下天恩了。” 朱翊钧踟蹰道:“朕唯恐力有不逮,辜负了张先生心意。” “陛下不可有此想法。纵夫君蒙恩为相,亦不过是天子治下一民,唯有社稷百姓才真正值得陛下牵念。” 李氏叹惋,终是松开紧扣她细腕的手心,“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辈,既然娘子与张先生执意要走,我与皇帝不好坚阻。你与张先生务必休养身体,我将时时派人前去江陵存问,望娘子保重。” “臣妇谢太后成全。” 顾清稚自地上直起身,正对李氏默然凝视她的瞳孔,不觉一怔。 “……太后?”迟了迟,她疑惑出声。 李氏觉出失态,扯唇苦笑,将内心剖白予她:“娘子或许不知,我一直很羡慕你。” 当年满庭宾客觥筹交错,她已记不清来者皆有何人,回忆中只余那瞳目浅弯的女子,笑容活泼明朗,令她一眼便铭刻至今。 “罢了。”李氏摇摇首,将多余情绪隐去,“希望来日还能与顾娘子再次相见。” “多谢太后关怀。” . 临别前,皇帝单独召见了张居正。 照例是一番挽留未果,无奈之下,天子只得询以他事。 “张先生此去,谁可接任首揆?” “臣已荐武英殿tຊ大学士申时行为首辅,潘晟为副,望陛下纳之。” 潘晟为张居正昔日科举座师,旧谊深厚,可保新政平稳交接。 此外六部皆有支持改制的官僚在任,他已可放心离去。 但天子仍是眷念:“先生走了,朕若再遇大事该当如何?” “陛下乾纲独断,有所斟酌不定也可咨询内阁六部,必能收获中肯建议。” 意为皇帝您已亲政,有国事不必再问他。朱翊钧知道。 他坚持要走,自己如何能拦得住他。 翌日,天子下诏,赐特进光禄大夫、中极殿大学士、领吏部尚书辅臣张居正致仕,锦衣卫护送还乡。 . “张先生是舍不得了么?” 驿站车马已至,瞧见他回望旧宅,顾清稚不由笑道。 张居正道:“行李都收拾完备了么?” “放心,两天前我就唤仆役整理好了,要是有什么落下了,到时可以再派人寄回江陵。” 将天子所赏的蟒袍、银锭、绸缎等物一应封存,装进车厢里带走的物什也没有多少。 但终究于这座宅邸留下了多年回忆,顾清稚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又视了眼庭院中那株亲手栽种的梧桐,与墙角几丛潇潇绿竹,方不舍地踏出府门。 前来送行的故友不少,几个昔时翰林院的旧朋也来告别,平日鲜有来往,如今卸了官职,叙起话来倒是自在许多。 “汝默!” 人群中,温润秀拔的江南文士遥遥而来。 申时行未着绯袍玉带,仅仅一袭浅灰方领襦衫,立定躬身作揖:“师相当真要走么?” 顾清稚不禁笑:“我们行装都已打点妥当,马夫都在催了,汝默还来问我们走不走么?” 她常用轻快语气与他调侃,申时行也早已习惯。有时他会回想第一次见到顾清稚时,她便是如此毫无拘谨,仿佛早已认识了他。 眉梢沾染伤感,申时行道:“时行还未来得及回礼,七娘便要走了,殊为遗憾。” 顾清稚眨眼:“甚么礼要还?” “一斛苏州贡山茶。”申时行视她。 “哦。”她笑道,“来日总有机会,我等着汝默来松江请我。” “一言为定。” “走罢。”张居正与来客道完别,缓缓踱至她身旁。 “嗯。” 她挽住他的手,将指尖扣入他温热的掌心,最后向申时行告辞。 “我与汝默说过的话,希望汝默能记得。”她说。 “时行谨记。” 鸟雀欢快啼鸣,道旁似锦繁花绵延。 顾清稚踩上小凳,跨步上了马车坐定,回身掀起帘子,再次望了眼这四月的烟柳燕京。
第82章 五月, 天子下诏,令全国总括一州县之赋役,量地计丁, 丁粮尽输送于官,每岁之役,官以佥募。 自此,一条鞭法终成通行天下的赋役制度。 阁中照旧忙于政务, 进一步整顿驿递,将徒为民害的站马军旧制革除, 处分“违例乘传”的苑马寺监、江西布政使、浙江按察使、福建盐运使等州县官吏, 调用与削籍者数十人。 户部颁布八款准则以全面清丈田土,严查溢额、脱漏、诡寄诸弊,清出勋戚庄田约莫两万余亩,一律按册以征收赋税。 “夫君近日都未睡好,瞧这眼圈都发了青。”吴芸望见丈夫疲惫神态,不免心疼上前,为他解去外罩的斗篷与披风。 申时行由着妻子替自己揉按颈项,扶额叹道:“为了这勋贵清田,不独我一人烦恼,户部的郎官也是左支右绌。毕竟得罪了不好, 宽怠了更不妥, 这度该如何把握也着实是为考验。” “那也不能把事情都推到夫君一人身上。”吴芸唯在乎丈夫身体, 不以为然答,“夫君虽是首辅, 到底不过是五品大学士, 这土地事宜户部的人不管,那还要发俸禄给他们做甚?” 申时行无奈, 取了帕子擦拭额头微汗,道:“话虽如此,师相在任时事必躬亲,身为他学生,我岂能将职责过分推诿。” “所以张相累倒了,这不是回乡养病去了么?再说,我听闻又有言官攻击夫君逢迎圣上,在其位不谋其事,夫君再兢兢业业于他们眼里也总有错处,倒不如就此甩了手,把活计放六部干去。” 申时行知妻子是一时气话,扯了扯唇苦笑:“你也是口不择言了。不过如今我算是体会到了师相的难处,就这点攻讦已然让我心力交瘁,师相昔日所遭受的又何止胜我十倍。” 夺情之时,舆论四起,大街小巷中甚至有人题字“江陵欲反”,流言喧嚣尘上,亦不见张居正有所畏避,照常每日阁中视事,主持皇帝大婚礼仪。 当时他未有所感,如今终是将那挣扎心境体会了一二。 毋论手段还是意志力,他申时行到底及不得张居正。 吴芸摇摇首:“我也不怕夫君着恼,说句实言,这内阁还是离不开张相,我总觉着陛下还会再将他召回燕京,就不知陛下作何想法了。” 此言正中申时行心底念头,但他知晓张居正必不同意,再一厢情愿又能如何。他不由怅然吐息:“陛下纵有此意,恐师相也不会接旨,我这首辅做得也是食之无味,早日让贤我倒也心甘。” . 江陵。 自归后,前来拜谒者人来人往,张居正初时碍于同乡情面,尚还略微款待一二。 之后终是不堪其扰,乃于旧宅旁的小湖山中,命家僮以茅草筑一小屋,仅仅用了三五根木椽,供一家三口栖身而已。 又于屋舍以外种了半亩绿竹,多时闭门不出,只有数名仆役定时来回洒扫,煮茶洗药。 近来他总是手不释卷,将多年前的诸子百家重又拾起,但与之前又有所不同,这回务以精读为要。一阅便是一整日,大有躲进小楼成一统不问春秋之态。 乏累时便伏案休憩,醒来时依旧天光云影共徘徊,一派夏景勃勃时节。 将书册拢合,张居正自座中直腰,起身推门而出。 此宅甚小,以至于院内一有谈话声便能清楚传来,钻入听者耳中。 “这是大青叶,可以清热解毒,凉血消斑,多用于温病发热,也能用于肺热喉喘和发斑发热。”女声柔徐轻缓,娓娓道来。 几个女孩随即七嘴八舌接话:“大姐姐,那这个呢?” “大姐姐,忍冬花是否也能治风热感冒?” “清热泻火和凉血又有甚么区别呢?” 张居正闻声,停步伫立于门口,静视顾清稚被一群乡邻少女簇拥在中间,温和讲解各味中药性状,唇畔漾满如日笑意。 她很喜欢和姑娘们待在一起。张居正思着,不觉已然倚门出神。 倒是女孩们先发觉了他,笑着推了推顾清稚的臂肘,起哄道:“大姐姐快看,张先生瞧你都瞧入迷了。” 饶是顾清稚平日再厚颜,于这群少女面前也忍不住赧然,但还是垂下眸子,目光不禁向张居正望去。 女孩们相互对视了一眼,聪慧地行了一礼,齐齐告辞:“我们今日不叨扰姐姐了,改日再来罢。” 一面扯了衣袖四散退去。 张居正踱向她,视入她粲然瞳眸:“你开心么?” “开心呀。”顾清稚不假思索点头,“最近这段时日我都很快乐,只要没有吵到张先生便好。” 她能快乐,他求之不得。 张居正道:“我只要你别太累,养好身体至重。” 在燕京时她的身子便不大好,那次她呕血晕厥,虽嘴上否认说是一时情急,但日渐消瘦的面庞与臂腕令他无法轻信她的说辞。 不过如今既已回到江陵,又有这湖光山色作陪,他想着应不会再有烦恼令她牵挂,正好宽心将养。 顾清稚却撇唇:“不用太担心我,就和她们几个姑娘讲讲话,又会累到哪里去呢。” 近年她的手总是不受控制打颤,给病人扎针是被迫放弃了,但自认教人学药还是能胜任的。 再者这些女孩们皆是慕名而来,听说她在燕京饱有声誉,便相约着一道过来求教,她也很乐意将所学授予她们,虽是浅显,但应对日常小恙已是足够。 “你既有余力,明日我们启程相游云雾山如何?”顾虑她的身体不宜劳顿,张居正暂且未将更远的衡湘烟水纳入计划,便先提了距离较近的名山。 顾清稚果然乐意,弯眸搭上他的脖颈:“好呀。” 十里花山,八里柳溪,正是荆楚好风景。 她行至半山便已气喘,寻了块大石坐下,抱歉道自己腿软爬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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