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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很抱歉，影响到你的入住体验。”她看上去四十岁出头的年纪，齐肩微卷发，灰菱格西装，妆容很淡。似乎没涂口红，说话时反而是摇晃的翡翠耳坠更引人注意。她能这样说话，显然是这家酒店的管理层了。 “来，给我吧。”女人向她伸手示意，杜重九捡起脚边最后两张，叠到手里时突然发现最上面那页并非琴谱，好像是小说摘抄，用的记号笔，字又乱又挤，但第一行就抓住了她的视线，“这个梦她常做，男主叫李唐，男二叫朱明，每次醒来，杜重九都会被这敷衍的取名无语到”。 在穿书之前，俗套的宫斗剧情是她夜梦的主题，男主叫李唐，男二叫朱明。几乎从记事起，她的梦就总在宫墙御路间穿行，随着实际年龄的增长，梦里的那个也从破庙走进朝堂，同男男女女费尽心机，谋划做重编史书的女霍光。 她对古代史毫不关心，这梦却做得旷日持久，精雕细琢。从梦里醒来的每个早晨，她都怀疑是前世重现，或是老鬼托梦。大概只有故事里主角团稀烂的起名水平，能说服她这的确出自自己的想象力。 但这种梦，从进入惠山东路大酒店那天，就完全停止了。这一系列古代梦的频率是随着年龄增长逐渐降低的，但即使减少，每周也会做上一段。来这里以后，梦的内容就只限于白天经历的潜意识加工，很现实主义了。 “……你好？”在她疯狂思考的时候，对面的女人再次出声提醒，向她索要。杜重九本能地把最底下一张抽出来盖住特殊的手抄，顺便从那女人手中拿走了她捡的几张，《女武神的骑行》，她看了一眼曲谱的标题。“没事，我来理吧，正好我对……”她刚想说自己略懂琴艺，就听见身后小狗汪汪地叫了起来，又尖又急，她和那个女人同时站起来往狗的方向看，一个挎着奢牌腰包的女人一路小跑，朝服务员牵着的西高地喊：“Bella别怕，妈妈来了——”语调非常心痛，夸张得好像灾后重逢。 杜重九觉得声音有点耳熟，直到服务员向她解释来龙去脉，并要求狗主人跟着一起去医院陪诊，承担那个跳到琴凳上、声称自己崴脚骨折的男人的医药费时，她明显嫌弃的一句“你们外地人除了讹钱能不能找个正经班上哦，这儿你住得起吗，自己胆子小又乱跑，摔跤关我什么事啦”，令杜重九立刻认出了一手亮橙色的指甲油，就是上次紧急疏散时，在喷泉边做地域歧视宣讲的人。 “……呃，你不去处理下吗？”她抱着乐谱文件夹，看向身边那个站起来比她高大半个头的女人，感觉不穿高跟鞋也有一米七五往上。她很置身事外地看着纠纷的方向，好像上学时候的监考：“他们会解决的。”然后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更像收卷前的教导主任了。 杜重九对这场闹剧的最终责任分配毫无兴趣，现在她只想赶紧看完那张可能是罗宵留下的稿纸，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看了一眼正在调解的服务员，认为此时并非向他打听2702的合适时机，便对高个儿女人礼貌道：“那我先回去了。”对方的注意力似乎也都在狗主人那里，对她带走乐谱文件夹的行为并未拦阻，杜重九便顺利脱身，跨进了电梯井。 她和电梯里的监控摄像头对视了一眼，决定带回家里再看。于是电梯往上抬升的一分钟里，她看见楼下那个刚才躺倒在地，说自己腿骨折了的男人，正情绪激动地指指点点时，刚才和她一起捡琴谱的女人走过去，解下自己西装外套腰间系的装饰皮带，蹲下来把那两条腿牢牢捆上了。杜重九一下子笑出声来，她看见过，这算一种对骨折的应急处理办法，但那男人明显顶多只是崴脚，果然对这过于重视的夸张处置面红耳赤起来。 “叮”的一声，楼层到了。她快步经过走廊，2702门口的桌子边果然坐着两个保安，正在分吃一盒鸡爪，闲聊中抬头看了她一眼，嘴里不停。 “说总部年假天数加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弄，跟不跟？” “他们那个不算年假，西河园区扩建，保安全在加班，总部没多的预算，就搞调休。连加三天班，不加工资，换半天调休。这有什么好跟的。”另一个把鸡骨头吐进塑料袋里，咂了咂嘴道，“而且我们每个月还多一千补贴，也不用住宿舍。” 云唐控股的总部在西河科技园。杜重九听见自己心跳怦怦的，好像有什么答案要从里面跳出来。能把云唐叫做总部的，显然不是惠山东路大酒店自己的保安。 她听见身后易拉罐被打开的一声脆响，“有一说一，李总对这位真算是上过心的”。 手机震了一下，弹出李唐的日常消息。 “好饿。徐孝谦味觉真的有点问题，今天请客的饭店做千叶羊肉卷，是臭臭的皮蛋馅。[挥手]”
第11章 10 乌鸦与晚钟
杜重九再次关掉“本书已锁定，暂无查阅权限”的对话框，重复着刷新、点击、弹出、关闭的流程，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 那张准确描写了她某段生命切片的小说摘抄，在最末一行写了出处，《重苑宜春》，作者笔名罗十五。她几乎肯定那就是罗宵，因为起名逻辑和她自己一模一样，很难不是正月十五的生日。 她立刻在全网搜索这篇小说，但一无所获，连作者也像个赛博黑户。在她几乎以为这篇可能是罗宵未发表的手稿时，手闲的她在云上文学的编辑后台搜索了这个名字，搜索结果一条，正是罗十五的《重苑宜春》。还可以看到这本书被锁定前，字数十六万，点击量49。如此惨淡的数据一般连作者都不会尝试申请签约，甚至能顶着这样的流量坚持连载十六万字已经算是毅力惊人。但这本明显没有任何前景的小说，带着“已签约”的角标。 小说的更新时间，正好停在她来这里的那天。当她想点开小说简介后面的省略号，进入全文阅读界面时，无权限的警告跳了出来，但她已经在用编辑的工作号登后台了。一开始以为是她的工作账号因为入职年限不够，所以有些没开放的权限，但后来借了一个老同事的号，照样不行。同事说可能是这本小说有版权纠纷，或者文本内容涉密，导致封禁等级比较严格。 点击量49的小说有什么版权纠纷？分类为“古代言情”的小说能涉什么密？她想不通。 “这本小说怎么了？”刚才借她号的同事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把工位下面放的高跟鞋拿出来换，开始做下班准备，顺口问道，“是你新签的作者？” 杜重九摆手：“……不是……我在后台随便翻更新的时候看见的，觉得简介蛮有意思，想点进去看看能不能签，不让看就不让看吧，就觉得题材还不错。” “哦，这样啊……那你问景姐借下她的号登上去看看呗，她的权限应该是全编辑部最大的，上次有个网逃，不知道怎么想的，在云上连载犯罪小说，结果写得太真，被举报，一查竟然是真人真事，上面立刻锁了，我们整个办公室都拿景姐的号看。要连她也看不了，那只能去找李总问了……我瞎说的，”同事看她没有当作玩笑的意思，立刻补充道，“他每天忙的，才不管这种事情。” 杜重九转头看了一眼门半开着的茶水间，景姐下午和一个准备签约的画师进去谈事情，到现在天快黑了开灯，还没结束。她最近在忙一本有AI争议的小说出版，作者是云上写作开放试用后最早签新合同的那批，之前也不温不火地写了好几年，数据在同期里是排不上号的平平无奇。直到用了AI写作助手，改写民国风后，很多读者都夸她是现代鸳鸯蝴蝶派掌门，叫她小张恨水。她最近连载结束的这篇《金夜藏梅》，各项数据都很健康，实体出版被提上日程。而问题就出在这里，云上文学的意思是联合署名，即根据后台助手统计AI使用次数、引用内容比例，她和云上文学的著作权合法共享，云上文学也可以借这类小说的出版为自家的AI写作功能打响名气，但她不太愿意。“小张恨水”是个很具诱惑力的名号，和“AI小偷”“缝合怪”云泥之别，现在的行业现状，一旦沾上AI，基本一定会被舆论宣判开除出正统创作者行列。 大概直到《金夜藏梅》解决完出版署名问题，才能结束锁文的前台不可见状态。作者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一直以改文的名头，对自己的读者拖延着隐瞒。 景姐是这本小说的责编，最近和作者面谈过几次后，虽然还在拉锯，但以景姐的经验，认为已经可以推进，因此开始约画师和装帧设计。 想到这里，杜重九突然念头一动，她可以借想看《金夜藏梅》的由头，向景姐要她的账号登录。这时茶水间有笑声传来，很好，杜重九想，看来气氛不错，景姐很可能心情也放松，是提要求的好时机。 她立刻拿起桌上的茶杯，往休息室走去。 推门时，正对面坐着的那个女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表情怔了两秒，发出一声疑惑的感叹：“咦？你长得好像……”她手里正亮着一只平板的屏幕，埋头划了两下，推给景思明道，“你看，是不是和这张一摸一样？” 景姐接过来看了一眼，也欸了一声，拿着平板转身看向她，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这衣服不就是前两天你穿的吗？太巧了吧。” 这是一幅米勒风格的油画肖像，画中的女人蹲在台阶上逗狗，狗是一只白色的西高地。绘画的基调是昏沉的暮色，只有女人靠近灯柱的脸，和她脚边的一袋橘子相衬，提供了这幅作品里珍贵的暖调。这几乎就是小半个月前，她在惠山东路大酒店外的实景。 “有点像米勒的《晚钟》，”她递还给景思明，看见右下角飞扬的署名，装作随口问道，“15是什么意思，这是您的系列作品吗，第十五幅？” “不是我画的，是我一个学生。”那个画师接过平板，又左右划了一会儿，拿给景姐和她看道，“这幅是昨天我去上课，她新画的。15是她的笔名。我是蛮惊讶的，她之前风格完全不是这样，你看，以前都是——” 这是一幅水彩风景画，但不是自然风景。画面的主体是一座燃烧的建筑局部，正在碎裂掉落的玻璃窗，砸在外面折断的脚手架上，画面近处的路灯上停着一只乌鸦，黄色的眼睛映着火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橙红。 这座建筑，很像一六图书馆。杜重九意识到这点时，忽然感到一种迟疑的恐惧，一种明确将要踏入什么的预感，因为与其说它像六一图书馆，更像的，其实是她在另一个世界见过的、在她身上留下灾难创痕的那座建筑。 “之前让她自由创作的，都是水彩画，连水粉都很少，但她作业的主题都是这种风格，要么是夜晚，要么是火烧，要么是夜晚和火烧。那幅人像是我教到现在，她第一幅正常的油画作品。”那画师把头凑过来，跟着一起又看了一遍那幅水彩，“……其实我是替她高兴，也算能松口气。她学画画，本来就是家里人听医生的建议，用来治疗心理问题的。昨天我在她家，明显感觉气氛变好很多。艺术……我上学的时候，导师就和我们说过，艺术是……我那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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