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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妈说她来，”一只穿凉拖的脚从天而降，正好踩在那片菜叶的边缘，从这场突然的天灾中幸存的蚂蚁立刻四散奔逃，在路上延伸出几条不同方向的黑线，那只脚浮肿得很厉害，连凉拖的搭扣都没贴上，敞着脚踝，露出一圈溃烂的小水泡，“我真的好累，我不想要了。” 女人扶着腰缓慢地在他身边坐下，过于鼓胀的肚皮遮住了她看路的视线，导致她连沙拉酱充当粘合剂，把那半片烂叶子黏在她鞋后跟了都不知道。 电话那头大概是孕妇的朋友，嗓门很大，说话的声音穿过听筒，连李唐也能听个大概。“你婆婆真的天方夜谭，怎么可能叫嫂子跟小叔子住一块儿？街里街坊怎么想！” 孕妇的语气非常低落：“当时是他妈妈催着叫生，说生了以后两家爷爷奶奶轮着带，现在……” 他专心致志听了一会儿，算是再普通不过的平凡故事，一些平凡的失望、平凡的怨恨、平凡的后悔交织，酿成了这通没人可以帮忙的平凡电话。 孕妇和丈夫去年结婚，女人家里是不同意的。因为女人的哥哥还没找到对象，根据一些不成文的民间迷信，妹妹如果早于哥哥成家，会严重影响哥哥的婚姻运。因此女人执意领证后，娘家人连婚礼都没来。 结婚后婆婆紧催着要孩子，女人说双职工家庭，夫妻两个工作都很忙，根本没时间带小孩，不愿意现在生。公婆又拍胸脯保证，说只要小夫妻把孩子生下来，后面的他们来管，夫妻俩该上班上班，影响不到什么。于是孩子怀上了，婆婆却病起来了，甚至周末还得开车带着辗转大城市的好医院，搞明白老人每天喊累，身体不舒服，到底是什么查不出的怪病。 婆婆时不时就要住院观察，当然没精力再管失业在家的年轻小叔子，他每天网吧结束后的一日三餐，就得挪到怀孕的嫂子家里。丈夫么，当然是哑的。 “她是怕别人嚼舌根连累到她的名声才来家里住，怎么可能是照顾我？”最近丈夫要出差，家里只剩下叔嫂两个，事情传到因为结婚已经断绝关系的母亲那里，老太太才以照顾怀孕女儿的理由搬过来，“她根本就不会照顾人，烧的饭全家没人爱吃，洗衣服干活以前都是我爸在做，她住过来，无非要我再多做一个人的，还得从早到晚听她骂我不该结婚，害哥哥单身，现在遭罪全是活该。” 电话抱怨到最后，对方说要接小孩放学，就匆匆收线了。好像今天还是女人的生日，朋友叫她自己煮碗面庆祝一下。 挂断后，她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安静地哭。因为大着肚子，不能蜷起腿把脸埋起来哭，所以用两只手捂住，只能听见压抑的、闷闷的抽噎。 李唐一瞬间觉得有点恍惚，他听见过一样的哭声，是母亲反锁卫生间，把水龙头拧开以后，躲在里面的哭声。但家里住的是老小区，水压不足，水龙头开到最大，出水也虚弱得发不出太多噪音，她已经哭得尽量遮掩，还是盖不过去。那时候他站在门外，清楚地知道，即使并非出于自愿，他仍是这场痛苦的根源。借着母亲的手，他把这个女人反锁。 “叮当”的一阵风铃声响起，身后小区花店的老板走出来，把写有新到货品种价格的小黑板拿出来架在门口，痛痛快快伸了个懒腰，一声拖长了尾音的“哎——呀——”，像忽然甩下的一记鱼钩，将他从溺毙的泪海救起。 他站起身，拍了拍坐在树下时、掉落肩上的花丝，向那老板走去。妈妈因为那场火灾去世后，每年宋小南清明节带着他，都会买一捧香水百合，她说那是妈妈生前最喜欢的花。虽然李唐记得，她说最喜欢的是有年母亲节，他送的小苍兰。 “过生日，送什么花合适？” “女朋友？”店主弯腰把放在花架边上挡路的两盆挪开，“老板预算多少？” “不是，妈妈。你看着配吧，十几支，轻一点。” 雪柳，非洲菊，十字花，店主又从水桶里拿了两支香水百合。 “不要香水百合。”他问，“不配康乃馨的话，有小苍兰吗？” 康乃馨的花语是母亲的爱，但他不觉得这符合那个孕妇今天生日的心情，甚至她还没有真正成为母亲。 店主从花架上剪了两支小苍兰，又配了一把黄风铃，用网纱和银灰色雪梨纸包好。他付完钱出门，那张长椅上的人却已经走了。 李唐抱着花，给徐孝谦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临时有点事要办，一会儿在律所等他。通话时，一只长翅的飞蚁被香气引诱，落在白色花叶上。
第14章 12 弃猫
戴黄色安全帽的工头把快燃尽的利群扔在地上，然后用力踩碾了两下，朝搬着调光玻璃进门的两个年轻小工道：“给那个王律师看一下，他签字了再装。” 小工答应着，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侧身经过，把那块巨大的玻璃斜运进门，工头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监控，弯腰把刚扔掉的烟头捡起来，走两步改扔进绿化带旁边的公共垃圾桶。 “等女朋友下班？”男人从裤袋里掏出半盒压瘪的烟盒，开盖稍微甩了一下，从里面挤出一根米色盘纸的利群，朝李唐让道。 他已经抱着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律所里面在装修，没外勤的律师也就两三个，刚聚着出门买咖啡，大概只剩个负责监视验收的，不得不忍受施工噪音。他刚开始在里面坐了一会儿，后来电钻嗡嗡不断，实在吵闹。 “不是。”他回答道，因为不想继续受陌生人的八卦盘问，亮起手机屏划来划去装作有事在忙的样子。 “我们之前在西河那边做，现在上面叫停，有些老乡是稻子没收专门出来跟我干的，才接的这里碎活，带不回去钱，家里不好交代。”那工头自说自话地解释道，好像怕谁看轻了他似的，补充道，“西河科技园，云唐给职工小孩搞托儿所，听说给管到上初中。老板也积德。” 原来是给云唐新园区施工的，他知道一点最近总部发生的事情，职工小学的那块地环境验收出了问题，污染物超标，现在项目停工，今年秋天的新学生本来已经开始招生登记，最近全在协商转移到周围其他学校。 “有些人不管到哪里都爱举报，“那工头猛抽了一记，侧头把烟吐到另一边，好像隔空啐了谁一口，“上学打小报告，上班又写举报信，我是很烦现在这个匿名举报的，谁捅你刀子都不知道。” 因为工程暂停，他们这些外包项目的工资审批步骤更麻烦，大概一时半会儿是发不到手上的，他生气也正常。怀里的小苍兰因为他低头看手机，离得很近，散发出浓厚的香气，他仔细闻了一下，几乎已经不太像花本身的味道。可能是花店老板偷偷喷了什么劣质香精加强气味，现在闻起来简直有点像玫瑰了。 “你找徐孝谦？”熟悉的声音响起，他顺着停在面前的短靴向上看，沈擎云抱着一团毯子，毯子露出来的部分大多是黄色的，有向日葵，还有半张女孩的笑脸，他觉得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而对方也用探寻的目光看向他手里的花束。 “我等徐孝谦，他回家拿份文件。” 沈擎云皱眉道：“很麻烦？还给他买花？” “听说西河实验小学的事是你在做？”他避开了对花的解释，转移话题道，“最近的什么时候开庭。” 西河的一系列官司拉拉杂杂，从地产交易到环检违规，施工承包的工伤认定、劳资纠纷，不能并案的，最近在陆陆续续开庭。大概有几桩官司原告在本市起诉，归这里法院管辖，他才跟着出差。 “和你同一天，你在民三，我们在民一。还都是九点十五。” 李唐这时想起来了，他抱着的那条毯子在哪儿见过。是导赏会那天，沈擎云买给景月的那条，双马尾的傻笑小女孩。“……从有明过来的？”他想了一下，不记得西河的案子有交给有明律所的传言，长期和云唐合作的是天闻，也不太可能转给景月。 “我是来给景月过生日的。”他看了李唐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工作忙，不记得也正常。” 李唐亮了下手机屏，之前那工头同他闲话抱怨时，他打开了和杜重九的聊天框。一开始是有来有回的，气氛不错的日常对话，忽然从某天开始，他发过去的消息占了更大篇幅，对方要么不回，要么隔四五个小时才回很短一句，直到昨天罗宵的绘画老师给他发了作业图，他才知道，杜重九见过她了。现在想想，大概她的态度就是从那天开始变化的。 罗宵会和她说什么呢。他有点烦躁地往上划着聊天记录，但划得很快，他也根本不在看。 这一切都是自己默许的，不是吗。他放任、甚至隐隐期待着她知道真相，但事情沿着他的规划发展，又顺利得令他厌烦。 厌烦？他谨慎地咀嚼这份情绪，想从里面仔细分辨，但过分馥郁的花香干扰着他，使他无法集中精神。他随手把花扔进了敞口的分类垃圾桶。 砸到底的时候，他听见了很微弱的一声猫叫。沈擎云显然也听见了，立刻往垃圾桶那儿走去，连哥哥为什么突然扔掉看起来还很鲜妍的新花都没来得及问。 “好小的猫！”沈擎云的脸朝着垃圾桶下面说话，声音闷闷的，但听得出语气，那只猫的状态应该不算很好。李唐走过去看了一眼，那是个绛红色的湿垃圾分类桶，里面铺了一层外卖剩饭、香蕉皮西瓜壳，因为天气的缘故发酵，正蒸腾出酸臭的腐味。他扔进去的花束旁边，躺着一只没睁眼的小猫，可能还没有半只手掌大，黑色的，但是绒毛稀疏，能看见粉白色的皮肉，很瘦。 没有健康小猫求生的本能，它已经不太动弹，看样子很快就要死了。 他甚至看见猫身上还有支利群的烟头，被它皮毛衬托，显眼的米黄色。 “死猫也是湿垃圾，”李唐转身要走，“对的。” 沈擎云听到了，回头看向他，表情在震惊和了然间徘徊不定，拧结成一句咬牙切齿的“有一次性手套吗”。 当然没有。李唐看向他，想起杜重九刚来那天，边吃饭边闲聊，说他撒谎狗毛过敏。那天她吃的是什么，土豆羊肉吗？他的脑袋里乱糟糟的，沈擎云身上的栀子花、他自己衣领上残留的小苍兰、原本喷的西洋梨香水，和垃圾桶旁不断散发的腐味酸臭混杂在一起，浑浊得好像一场无声的绞杀。 “……手套，你有手套吗，或者手帕？餐巾纸？”沈擎云语气很不耐烦地重复道。 “你养不活的。”李唐回答道，虽然答非所问，“一肚子腹水，你没看见吗。” 他笃定的语气明显激怒了沈擎云，使他赌气似的把那条一直抱在怀里的薄毯甩开，然后几乎弯腰把半个身体埋进了垃圾桶，几声断断续续的猫叫过后，他拎着小猫的后颈皮，然后用向日葵和笑脸裹住了它，朝李唐冷笑道：“你真是一点没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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