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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怨到一半，忽然想起整个云唐的休息室都是同种装修，那段时间她很羡慕朋友单位的公共娱乐区，就写了一堆扭蛋机、叠叠乐进去，可能是写太满了，没位置再放小床。 “好，我出差前跟他们说一下。”李唐自然道，语气是背锅的熟练工。
第8章 07 廊缘醉刻
云上的总经办在整栋建筑的最高层，这层的另外一侧就是会客室和秘书办公室。因为功能性房间明显少于其他楼层，因此公共休息区特别宽敞，几乎显得有些冷清，没有饮料机或零食柜，只有一个空吧台。角落放了一架三角钢琴，和两棵巨大的琴叶榕。 “你好像不会弹琴吧？”她跟着李唐进屋，瞥了一眼走廊尽头的高雅布置，随口问道。 “那是新办公楼验收的时候景思文送的，一直放在那儿落灰。”她记得景月弹得很好，大概是那位母亲以己度人，觉得老钱必备一点艺术修养。 李唐的办公室装修显然没太经过他个人审美调教，是中规中矩、甚至很有年龄感的新中式。黑金白的整体配色，不出错又烂大街的抽象线条挂画，一整面书柜墙，全是毫无特色的政商经典，大概采购后就没人翻看，有些连塑封都还包着。中间两排巨大的真皮沙发，宽得能躺下三四个人，中间茶几上立着一座小山水盆景，和一托盘的讲究茶具。 “我先下去开会，”他从办公桌上拿走了一叠文件，然后对她招手道，“你困的话可以在这睡一会儿。” 办公室连着一个休息间，杜重九在他推开门后探头看了一眼，也是一样的装修风格，里面一床灰色被子，窗帘落着，沉沉的深咖色。“每天都有人过来换的。”他说明道。 她看见床头柜上一瓶半满的金酒，这倒和家里的是同一品牌，他偏好度数低的，即使气味已经远比一般金酒淡了，每次都还会加各种果汁，她喝过他调的，更像是有度数的汽水饮料。“你这儿还有气泡机？”她出来时顺手拿走了那瓶金酒，“有点口渴，我倒一杯。” 他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走廊外面：“吧台那边有饮水机，你不是不太能喝酒吗，这个度数也有三十几的。” 她点点头，拿起茶几托盘上的一只功夫杯，在灯下转了一圈看口沿，没有落灰，看样子也和里间的床被一样，每天都整理清洁。“知道了，我自己看着来，你去开会吧。” 他又从抽屉里拿了点材料，把空调往上打了几度，很快就出去了。 这套茶具是很复古的玻璃胎画珐琅工艺，金红配色，每只茶杯上图案不同，她顺手拿的这只，很精细地描绘了一只正脱去羽衣变成女人的姑获鸟。 金酒盛进杯中，那女人便摇摇晃晃，好像要把羽衣脱在岸边，跨进夕阳的泉流中去。她沿着杯身仔细看了看，忽然想起东方神话的姑获鸟传说，跟一千零一夜的银匠和仙女故事如出一辙。都是凡人狩猎神仙，以爱情做遮饰，利用并奴役她们的暗黑童话。 不知是谁的想象力乘坐驼舟，在沙风中往返丝绸之路，让仙女的羽衣在口口相传里穿上又脱去。 她坐在李唐的老板椅上，有些放空地左右转着，放任游丝般难以捕捉的思绪在淡淡的甜酒香气里蒸腾，令她头脑昏昏，觉得越来越困。 于是她无聊地翻看起桌上那本样书来，是设计了新封面的《岔路》，大概是最近编辑部送上来敲定的。这本书她跳着看过一些，基本情节是知道的，景姐约封设和内页插画，前后换过五六个。小说的作者本人似乎都比不得她上心，最后这一版的画师是国外一个从未和云上合作过的新艺术家，是之前景氏书局装帧设计展的重点宣传作者。 听说这位艺术家是油画系出身，擅长外光风景，这次的封面却是一幅人像。灰咖的主色调，画面主体的中年女人靠墙坐着，但无论是过于逼近的视角，还是看起来非常僵硬的坐姿，都显示出女人的状态局促、受限。她的五官尽管笔触混沌，却明显透露出麻木的迷茫，似乎对正在造像的画家、或者隔着画纸窥视她生活的观众，都表现出强烈的抗拒和警觉。画作整体呈现出一种庸常的神经质，的确是女主人公在这个故事里的日常状态。 封面被敲定合作后，小说上市后计划随书附赠的一套三张明信片也被交由这位画家自由发挥。这本样书里就夹着其中一张，这张是画师擅长的自然风景，明显的萨符拉索夫风格。绘画对象是一条傍晚的林间小路，但路延伸的形态很像一个侧躺的人体，手和脚分别向画幅的对角线延展，色彩氛围是晚霞浓烈的金红和森林本身清透的水绿冲撞，在人体的交界线上融汇。 的确是富于想象力的作品。 她把明信片夹回书里，视线又飘向桌上的其他东西，灯下的木制相框是最显眼的。这似乎是整个办公室最具个人色彩的物品，一张展现家庭关系的合影旧照。杜重九记得这张全家福的拍摄时间，就是李唐刚被沈家收养的第一个农历新年。那次庭院野炊进行时，他连收养手续都没办完。 李唐背上的烧伤疤痕是那天留下的。当然，这张合影拍摄时，似乎野炊还在准备中，连背景中的烧烤架才刚支了一半。合照上排是景思文和她的母亲，老太太染了一头粉色短发，全妆，戴一副波点框架的墨镜，比素颜的景思文看起来还要年轻。旁边站着戴围裙的宋小南，也就是李唐的养母，但她戴的围裙显然和饭菜没什么关系，上面深深浅浅全是颜料的痕迹，画面另一侧的墙边支着一副画架，可能是画到一半被叫来合照的，手上还拿着一支油画刷。前排是三个年纪相仿的小孩，两个围坐在草坪上玩玩具的是沈擎云和景月，四只手扶着一座刚搭好的积木塔，两张脸虽然朝着镜头，但眼睛却都滑稽地斜着，紧盯着摇摇欲坠的玩具塔。离他们稍远一点的是李唐，他的表情和后排的景思文很像，是一种明显的做客感。居家的衣服，礼貌的微笑表情，按下快门前他似乎并不在做什么事，只是老实地和镜头合作。 她记得这场聚会李唐的养父不在，后来保姆烧烤时，因为沈擎云自告奋勇要试一下，结果站在凳子上，胳膊越过烧烤架给下面等着接烤串的景月递盘子时，不小心没站稳，把整个烧烤架推翻了，李唐站得离景月最近，跑过去挡了一下，里面的烧炭也掉出来，全砸在他背上。 后来保姆当然是换掉了，而忽略了孩子危险行为导致事故发生的母亲宋小南，则出于平时亲生儿子对突然加入家庭的李唐那些不算友好的反馈，将意外揣测成沈擎云的蓄意报复，于是急于息事宁人。这张合照拍完后，沈擎云被当众扇了两耳光，吓哭了景月，导致烫伤的李唐和哭到气管炎发作的景月一起被送到医院。其实他的烧伤因为送医及时，是可以不落疤的，但后面连着几个月要换药护理，他自己够不到，又不敢麻烦养母。 这实在不能算作什么美好回忆。所以这张合照被放进相框摆在办公桌上，杜重九很诧异。 她揉了揉自己有点发麻的手指，把立着的相框拿起来，旋开后面的暗扣取下背板，相纸的反面是一行蓝墨水钢笔字，“忆著来时，衔泥燕子争归，孝义团圆莫如此，可散羁愁”。 是沈方谊的字迹，题词的语气也像他。合照时他正出差，可能是宋小南寄给他的，也可能是后来他自己翻相册看见的。所以他可以毫不知情、心满意足地一厢情愿认为“孝义团圆”。但开头的“忆著来时”，又像是写给李唐的寄语，要通过这照片帮他回忆沈家的养育之恩似的。 她不知道是不是沈方谊叫他把这张合影放在办公室里的，但她很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感恩教育。她不太相信沈方谊明知那天发生过什么事，还执意要把这张照片挑出来写题词，大概宋小南因怕担责任，这事是瞒着丈夫的，但在李唐的事情上，因为她太知道来龙去脉，所以很难共情和理解其他人的行为。 杜重九把那张相片取出来以后，在台灯下面看了一会儿，觉得胸闷气短，有些愤愤不平的郁结。酒精某种程度上迟钝了她的当下感知，却将虚无缥缈的情绪不加拘束地野放。她顺手把刚才书里的明信片拿出来，比对了下尺寸，左右折了两次，替代那张令人恼火的全家福，放进相框里去。 顺眼多了。她看了一眼，然后拿起快喝完的茶杯，又倒进一半，打算走出房间，去外面透透气。 于是会议中的李唐，看见手机屏幕里那个女人，端着茶杯在走廊里踱步，探头探脑地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明明灭灭，夜视监控里的身影却始终清晰。 她最终在那架钢琴前停下了，把喝了一半的功夫杯搁在盖板上，然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慢慢掀起键盘盖，坐在了琴凳上。 杜重九会弹一点琴，但只是一点。她的琴是和妈妈的一个同事学的，用的琴也是图书馆大厅里那架，火灾发生以后，老师重度烧伤，转去了大城市的医院。她再拾起练琴的事，好像是初中时，开始暗恋班上一个男生，想在他那里得到点关注，才重新踩上踏板。 但连那段不纯粹的练琴时光也很短暂，和暗恋的无疾而终一样戛然而止。那时学校的琴房在食堂隔壁，去吃饭和回教室自习，都得经过琴房的玻璃窗。她用这架旧琴，和狼吞虎咽省下的一点时间，学会了半首当时流行的韩剧主题曲。在练习的半个月里，她看见他经过几次，都完全地忽略了，后来半首曲子练得差不多了，她就叫上闺蜜来听，由朋友充当大喇叭，把她会弹琴、且午饭时间会去琴房的消息传播开去。这之后的半个学期，他仍然会经过，大着嗓门和同行的男生讨论篮球比赛，对饭香味里的琴声毫不在意。她也逐渐失去了学完后半首的耐心，在某次一个男同学探头进来问她考了几级，会不会弹军港之夜以后，枯萎了那株“春日凝妆上翠楼”的萌芽。 后来那个男生确实早恋了，对象是个艺术特长生，校庆的时候弹过柴可夫斯基，礼服的裙摆被风扬起，像天鹅的羽毛，飘落的雪花。他并非对钢琴不感兴趣。 乐器有点像自行车，是学过了就不会忘的肌肉记忆。她大概有近十年没弹过了，手指还记得那半首韩剧主题曲。这架三角钢琴的音质远胜过琴房里那架延音踏板都卡着踩不下去的教学用琴，连口水歌也像德彪西。 小时候妈妈和她在逛商场的时候，很喜欢叫她去电子琴购买的展区试用，然后在围观顾客的夸奖中，她会因为妈妈的高兴开心起来，尽管她并不喜欢在公共场合弹琴，清楚自己的琴技普通，既谈不上天分，也没条件努力。 她开始觉得困了，琴声停止时，她似乎闻到了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食堂的饭菜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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