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看着走廊监控里那个女人,埋头靠在合闭的琴盖上,外套上两只长耳朵耷拉下来,她喝醉以后只会睡觉,连话都很少,他是知道的。 “那先就这样。”他站起身,随手整理了一下刚才小会交换的材料,合扣在文件夹里递给秘书,“辛苦了,大家早点休息。”而外面的天光,已经隐隐有了日出的颜色。 坐电梯上楼。 他在办公室门口停了一下,忽然想到刚才监控里看见的,于是转身推门进去,径直走到办公桌前。相框里的明信片放反了,那条人形的小路头尾颠倒,树林长在云上,她确实喝醉了。李唐拿起那张被替换了的相片,想重新换回去,但手却停在空中没有行动。后面再说吧,他突然产生了拖延的想法,就让那张明信片在相框里借住一段时间,又能怎么样呢。 桌上的其他文件全都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他原以为她起码会翻动一下,随手的。 他穿上外套,关门向走廊外去,先把她叫醒送回家,然后直接开车去机场,他这样计划。 走到钢琴边,她睡得似乎很熟,珐琅杯底只有薄薄一层酒液,反射窗外淡淡的曦光。于是他放轻脚步,和她背身交错,坐在同一张琴凳上。 监控是静音的,他没能听见她刚才弹了什么。杜松子的气味随着她平缓的起伏呼吸,慢慢逸散进空气,潮湿的,温暖的。
第9章 08 织毛衣的人
消防报警器尖锐的蜂鸣声响起时,杜重九还在睡觉。甚至她起初以为是家里的烟雾检测出了问题,在几个房间转了两圈,直到被管理人员带着服务生拍门,才知道是整栋酒店的所有报警器都被触发了,现在要疏散所有住客到外面广场等待危险排除。 二十七层的应急楼梯,走到她总算彻底清醒。到楼下大厅时她打开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是晚上八点半。从早上李唐把她送回家,已经昏睡了近十二个小时。明天又要上班了。 “好像是有人在露台搞篝火晚会,烧到窗帘了。”她听见别人这样说,站在广场中央的喷泉雕塑边,抬头往楼上看。消防车已经停在应急通道,正从十几层某个套房的窗户里飘出白烟,云梯慢慢升起,很快接近了起火点。 八点半,正是城市里很多人夜生活的黄金时刻,因此被疏散的住客稀稀拉拉,有一半还是带小孩的家庭主妇。“又是旅游团来的,”身边有个女人在打电话抱怨,警报响起时,她大概正在底楼做水疗,头上裹着厚毛巾,指甲做到一半,因此一边讲电话,一边冲着指甲不停地吹气,“上次也是外地人呀,把电梯搞短路,害我们家里阿姨买个菜,爬十六楼。后来她膝盖不是出毛病了吗,她儿子意思讲,是那天两趟楼梯爬出来的呀。” 她又在人群里听了一会儿闲话,口袋里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拿出来看,是李唐发来的一张照片。她本能地往远离人群的边缘走,走到广场外围的塑胶跑道上才点开大图,照片上是一份对焦不太清晰的文件,首行的字号大一些,写着“电子数据保管函”,下面的小字就很难认清了。她推测这大概是AI官司的某份资料,但李唐为什么要发给她看,没太想明白。对话框里删删减减,她最后发了一句很敷衍的“旗开得胜!”,跟了三个大拇指emoji。 对面很快回了,“喝到了气味很好的无因咖啡”。 她啊了一声,然后扶着跑道旁的公共座椅坐下,又点开照片看了一眼。原来对焦在文件旁边的咖啡杯上了,喝了四分之一,拉花的造型已经有些融化。 他们两个都咖啡因过敏,但市面上的无因咖啡要么风味减淡,要么混进一股奇怪的咸味,所以他们都宁可少量喝正常咖啡,大不了间隔拉长,一礼拜喝一次这样。所以现在李唐在外地喝到了不错的无因咖啡,就发照片分享给她了。 “羡慕。听说有一种波旁是纯天然的低因,你喝的是吗?” 对面又拍了放在文件上的一袋咖啡发过来,为了拍到里面尖尖的咖啡豆,他大概是举着手机站起来拍的,从影子里能辨认出他抬起的胳膊。杜重九想象到他在店里突然站起来拍咖啡豆的样子,笑了一下。 “好像就是这种,但店员说还用了新的二氧化碳萃取法,所以能留住气味。” “带回家你喝喝看。” 于是她发了一个两只兔子拥抱的表情过去。 “杜重九。”她刚把手机放回口袋,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声音,转过头一看,是个坐在轮椅上的陌生女人。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个黑色的颈托,左手手腕上缠着圈纱布,大概是为了遮掩这层纱布,又在外面包了一条打结的手帕。膝盖上放着两只绒线团,似乎在开口搭话前,正用那两根有点奇怪的棒针织什么东西。说奇怪是因为常见的棒针大多是两头尖的木针,或者其他质地更轻的硬材质,她在用的,更像是两头圆润的某种胶管,软趴趴的被毛线包裹着。 即使坐在轮椅里看不出实际身高,她似乎也是二十几岁的女人里面,比较瘦弱的小体格。 “……不好意思,你认识我吗?”杜重九往旁边看了两眼,确认这条跑道周围只有她们两个,而她也的确在叫自己的名字。 “我叫罗宵,2702的罗宵。”她的脸瘦得几乎有些凹陷,颧骨下有很重的阴影,显得眼睛很大,仰着对人说话的时候,像一只行动迟缓的螳螂。杜重九立刻想起了刚搬进李唐家那天,走廊里推担架车的医生,和告诉她邻居割腕自杀的服务员。 她的视线再次移向那只裹着纱布和帕子的手腕:“……啊……你好,李唐和我提起过,说……你们认识。”到底是亲戚还是朋友,她有点忘了,只记得是一层不远不近的关系。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罗宵没有继续关于李唐的话题,而是向她提问,“我是说,到这个世界。” 到这个世界?好奇怪的表述方式。杜重九在心里疑惑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我今年二十二了,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在读大学吗?” 对方转头往酒店的方向飞快看了一眼,然后把声音放得更轻,轻到以她们两个人的距离,都听着费力的程度:“我的意思是,从会展中心的天台,到惠山东路大酒店。” 杜重九听清楚后,脑子里嗡的一声,完全盖过了草丛里夏虫的鸣叫,只剩下尖锐的啸音,像锯子一样在两边耳道中穿行,沿途把脑壳割得四分五裂。 “监视我的人来了,你仔细听我说。”然后她的声音恢复正常音量,没头没尾地突然开启新话题,好像刚才两人正在热聊一样,“你也会弹钢琴?那酒店大堂里那架施坦威你可以试试,德国空运过来的古董,音色很厚很满,弹瓦格纳是最合适的。” 杜重九也看见有人跨过绿化带,沿着塑胶跑道往这里靠近了,但她的脑袋还没从刚才的震惊里缓过劲,对罗宵抛出的钢琴话题有点不知道从何接起,只配合着嗯了两声,于是罗宵又继续道:“但那本旧琴谱真的太多人用过,每次我翻都是一股霉味,下次要跟那个接待讲一声,换两本新的来。” 说到这里时,那个戴口罩的男人已经走到这里,抬手握住那轮椅的两个推手,准备把罗宵推出这场意外谈话了,他穿着保安制服,和那天杜重九在走廊看见,守在2702门口的两位一样。 那保安朝她沉默着点头示意了一下,说了一句“消防的撤了”,然后就把罗宵推走了。她站在原地,有些迟钝地看着那张轮椅消失在跑道尽头,感觉心跳得非常快,快得好像在算一道分值最高的压轴题,有人握着她的手,用笔写出了第一个“解”字。 罗宵,无论如何,她得想办法再见面。
第10章 09 女武神的骑行
下班通勤了四十分钟左右,杜重九拎着一袋公司同事给的橘子,走到酒店楼下时,玻璃旋转门前的台阶上趴着一只漂亮的西高地。因为旁边就是发光的装饰灯柱,所以看得特别清楚,这种长毛梗犬想保持讨人喜欢的状态,很需要主人非闲即富。她以前在宠物店兼职打工,送过来的西高地和护理完交给顾客的,经常判若两狗。 门口冷冷清清,似乎狗主人也不在附近。于是她蹲下来朝小狗撅着嘴嘬了两下,伸手想摸摸它的头。但那只狗好像正专心在玩爪子底下的什么东西,对她不理不睬。杜重九蹲着往前挪了两步,借着灯柱总算看清了,大概是灯光引来的蛾子,被它扑到了,所以在脚下抓了放,放了抓,口水还打湿了飞蛾的翅膀,导致那昆虫看起来连挣扎也没力气。她立刻想起了小时候招猫逗狗,邻居家养的猫叼着死老鼠朝她跑过来,把尸体扔在她凉鞋上的不快经历。 她捡起刚搁在脚边的橘子袋,重新站直身子,绕开那只挡路的小狗,推开了旋转门进酒店。走了两步便被迎过来的礼宾拦住,很客气地询问道:“不好意思我们这边规定,公共区域携带宠物必须使用牵引绳,如果您现在没有,我们可以从前台给您拿备用的。” 杜重九啊了一声,顺着礼宾员的视线往身后转头,那只西高地竟然跟着她进来了,嘴边还有半截咬碎的蛾子翅膀。她立刻摆手道:“这狗不是我的,我也没喂过它,不知道为什么跟过来了。”她以前看过一些社会新闻,投喂流浪猫狗的被认为需要对这些动物咬人伤人承担责任,万一这真的是遗弃犬,她不想莫名其妙惹祸上身。 把自己择干净后,她继续朝前台接待那里走去,下班坐地铁的路上,她想到可以旁敲侧击地问问酒店工作人员,2702的住客情况。自那天谜语人似的对话过后,好几天了,她都没再和她偶遇过。 “哎哎哎——”走到小乐池旁边时,那礼宾又在后面叫她,“不好意思麻烦您等等,我们拿绳套一下狗,不然它一直跟着走——”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乐池里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谁家的狗啊!”杜重九被这高分贝的嗓门吓了一跳,转头就看见一个男的跳到琴凳上,顺手操起键盘盖上搁的两本文件夹,上下左右甩得虎虎生风,惊慌间当然没留意里面透明活页的开口方向,正好拿颠倒了,于是把里面的琴谱纸全甩了出来,乱七八糟散了一地。 “养狗怎么不牵绳!素质好低啊你!”可能刚才跳起时那怕狗的男人脚底打了滑,一只拖鞋反套在脚踝上,样子非常狼狈。“……不是我的狗,跟我没关系。”杜重九在心里翻了十八次白眼,一边帮着捡地上的琴谱纸,一边重复反驳道。 总是站在接待台后面的那个穿制服的服务员,已经拿着牵引绳过来扣住了那只引起骚乱、但自己毫不知情的西高地。杜重九捡着捡着,停在了一双高跟鞋前,她正要抬头看,那女人也蹲下来帮忙,她立刻闻到了对方身上熟悉的西洋梨气味。她几乎能肯定,那是李唐的同款,很难撞的高订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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