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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自己很交浅言深，一个房地产老板会关心小编辑对室内设计的看法吗，说白了，他会和自己搭话，也只是因为上次偶然看见她和李唐一起，以为她在云上有点别的什么，才肯和她浪费社交精力。因此话到后半段，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连自己也没有表达欲望了。 “是吗？我没去过李总的办公室，不知道他的情况。不过你说的……使用痕迹，这间办公室其实是有的。比如这幅对联，吴院长自己题的，还有他的签章落款。‘良山逸人’，他叫吴良逸，是良山县来的……你刚说‘这边很多办公室都是新中式’，听上去，你也不是本地人？” 她以为他刚才根本没认真在听，竟然回应得很准确，甚至连她不是本市人都听得很仔细。杜重九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字，左边是“昧道懵学”，右边是“力酬明恩”。书法水平大概是个业余爱好者，那种在某个民间书法协会交点年费，然后往名片上印“青年书法艺术家”的那类。就书联内容来看，像是谁举荐了他任职，因此在这里敲锣打鼓地表忠心。 “……这个福利院好像……”她顿了一下，想到从大门进来经过几栋教学楼底的大厅宣传窗，用了一种比较中性的表述道，“好像很重视感恩教育。” 这所福利院的院训似乎是“衔恩感慈”，因此在各种黑板装饰画、表彰宣传栏上都有这四个字的变体花字图案，还有评选月度感恩楷模，她没仔细看，甚至不知道怎么感恩、向谁感恩能做楷模，福利院大事专栏也有大篇幅对云唐控股、沈方谊宋小南夫妻的采访和溢美之词，把这里弄得很像一个云唐的宣传孵化基地。 “感恩教育不好吗？”张学铭先是反问，然后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尖锐，立刻调整到通常那种平缓温和的声调解释，“一般普通学校会教育尊师重道、孝亲敬老的，福利院的孩子大部分没有父母，这里就用感恩社会代替了。硬要说的话，这其实算一种社会化培训？” “对不起啊，我没有那个意思。”因为在认识沙发上穿体面西装的怀恩地产老板前，她先知道的是优秀校友宣传板上的孤儿张学铭，所以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冒然谈论这家福利院的教育理念对他不够尊重，他一反驳，她就很快道歉了。 “什么意思？”他看上去有点茫然，似乎没能理解她的歉意从何而来。 幸好，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他们两个同时从会客沙发上站起来，转向从门口进来的那个中年男人。 很明显，他就是校门口有炭笔自画像宣传，落款“良山逸人”的福利院院长吴良逸。先于他的腿跨进来之前，出现的是一根青竹手杖，节上有瘤，依着瘤节的纹路盘刻桃李。他看上去五十岁出头的年纪，也不驼背，身体算得上强壮，但一走路便能看出这拐杖的用处——他是个瘸子。 但他的瘸并不特别严重，有点像轻微中风过，做了一些复建，但没能回到完全健康状态的样子，不过开口说话声音洪亮，口齿清晰，倒又不像中过风了：“我跟周会计说好了，一会儿你给这个账号打就行。”然后从裤子袋里摸出一张笔记纸，折得皱皱的，伸手递给走过来的张学铭。 她瞥了一眼，几行黑水笔的数字，大概是银行卡号。 “……你是？”说着，他把拐杖斜靠在书桌边上，那儿粘了一个挂钩，正好直直地卡住，然后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把碗盖捏起来看了一眼，张学铭立刻接过去倒热水，吴院长顺势坐下，然后抬头对她问道。 “啊，我是云上文学的编辑，过来送秋季出版书的，有老师带我过来，说让等您签个回执。”她其实不太知道这套工作的流程，但福利院来对接的人看着熟稔，她就听着跟着上楼来了，她手里是没有什么空白单子要签的，出外勤前景姐也没叮嘱过这件事。 “哦，好好好，怎么称呼你呢，小编辑？”吴良逸把着凳子往她站的位置挪了一段，他坐的是一张红木太师椅，用料很厚重，但他似乎没怎么用力就挪动了，然后笑着朝她说话。 小编辑……五六十岁实在是个有点尴尬的年纪，再老一些，七八十的时候，想叫年轻女性“小朋友”，或许能解释成慈爱，三四十岁叫异性“小护士”、“小画家”，则是明确的调情或性骚扰。杜重九觉得不太舒服，但又对那个无害的笑脸和他福利院长的身份感到犹豫，再加上办公室里还有第三人，指责他为老不尊、别有所图，显然很容易被认为反应过激。虽然她认为以他的年纪，或许称呼她作“编辑同志”更合适。 “杜重九。您叫我小杜就可以。” “是重阳节生日的小姑娘喏。”他略过了她给的选项，又自己选了一个新的称呼，然后忽然朝着她弯腰下去，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腿。 她立刻往后弹开，看着他拉开书桌下面刚才被她挡住的抽屉，拿出一叠空白签收回执单来。 这感觉和刚才他叫她“小编辑”一样，因为的确是她挡住了他要取物的抽屉在先，而且他提醒的方式也仅仅是轻拍了两下小腿，隔着一层外裤。无论找谁鉴定，都不会认为这和骚扰有关，但她却切实地感到不快，好像被夹了一筷子讨厌的菜，吃不吃都很膈应。 “怀恩的事情，我前两天有听沈总提过一点。你也不要压力太大了，总归能解决的。”吴良逸拧开桌上的钢笔帽，在空白回单上填了两笔，蓝墨水出得滞涩，他就伸进嘴里舔了一下，又刷刷地签上字去。 张学铭把茶杯递还给他，简单地嗯了一声，吴院长又道：“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找沈总嘛，说句给自己贴金的，我们怎么不算一家人呢。” 他似乎是在说福利院的最大资助人，云唐的沈方谊，所以他讲“贴金”的时候，抬头朝张学铭暧昧地笑了一下，好像意有所指，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哎了一声站起来道：“你等下，上次宋老师穿走一件你的外套，昨天正好办讲座，搁我这儿了，说等什么时候碰到你叫我转交。” 他没拿拐杖，高一脚矮一脚地走到储物柜旁，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印着某家花店的大Logo，张学铭走过去接住，他又顺口道：“本来是她装花的，有点味道。” 她在一旁也闻到了，很浓的香水百合气味。张学铭打开纸袋往里看了一眼，表情好像在期待找到什么别的东西，但结果显然令他失望。这也好像是她见张学铭这近半个小时以来，他脸上内容最易懂、也最生动的一瞬。 会买花的宋老师？她想起吴良逸对那人的称呼，猜测可能是院里某个女工作人员。 张学铭抱着纸袋，又和吴院长稍微说了两句，公司还有别的事要忙，就道别出去了。吴良逸把他送到电梯口，折返回来时，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把门顺手带上，杜重九又重新打开：“那个花袋子味道还蛮大的，我对这种香气有点过敏，不好意思啊吴院长，通下风。” 吴良逸没有异议，点点头又坐回太师椅上，然后把签好的回执单找了个信封塞进去，递给她道：“行，这个你拿回去给综合科，那边就能登记。” 信封上有一行蓝墨水的电话号码，他没有做任何解释，就这样袒露在表面，怪异得大方。 “沈总对我们帮助是最大的。”吴良逸又自说自话道，“云上现在还是他大儿子在管，对吧，你看，小唐也是很理解他爸爸苦心的。”他从桌上拿起一本装帧厚重的校友录，封面是烫金隶书“衔恩感慈”，随手翻了两页推给她，“你看，这两年有多少去云唐的，云上也提供不少工作岗位。你们公司是很照顾我们爱马场出来的小孩的。真是一家人。” 她被迫对这本大册子关心似的，走马观花地翻了两下，确实表格上每页都有一两个在云唐和云唐旗下其他产业工作的备注。然后她往后多翻了两页，想表示自己已经看得不少，认同他的观点时，忽然在很靠后的某一页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罗宵，长风出版社/Someday Press。
第17章 15 原初之火
“我对我们爱马场的孩子感情是很深的，”像所有比随地大小便更令人厌烦的中年人一样，开始忆当年的吴良逸道，“从我到这里工作开始，哪个孩子考上哪里，在什么单位工作，有些什么时候结婚生小孩，我都记得很清楚。都是用心照顾过的，就像我自己亲生的一样。” 他手上没有戒指，桌上也没摆全家福，杜重九扫了一眼，其实对他的家庭状况并不关心，只在想如何把话题不那么生硬的转向校友录上的罗宵。没想到吴良逸把她半放空半思考的表情当成了对他自述的不信任，立刻急于自证地把册子挪过去，很快指向上面某行的一个名字道：“这孩子刚送来的时候骨结核，一条手臂流脓，当天晚上还是我值班，亲自送的医院急诊，那时候我们福利院人手不够，孩子一年多一直住我宿舍，每天我帮着换药、打针、热敷……你看，他毕业以后也做的社会福利，是真的学到、真的感恩的。” 她顺着吴良逸的手指看那名字后面登记的工作单位，“回归关爱基金会”经理。她碰巧知道这个基金会，是那次来画《金夜藏梅》封面的画师提到的，她之前被那个基金会邀请，主笔设计一张近期的活动海报。杜重九去她家拿稿的时候随手翻过基金会的宣传册，似乎是因为反对把孤儿送到收容机构而成立的，主要工作内容是支持机构内的儿童，通过寄养或领养等方式回归正常社会家庭。 甚至基金会的创办人，好像就是吴良逸说的这位。 但她对骨结核病怎么康复、或者这家基金会的创办究竟是不是出于感恩，眼下兴趣不大，所以很快顺着吴良逸的回忆往下指向“罗宵”的名字，说自然不自然，说生硬不生硬地另起话头道：“是吗……那吴院长对她有印象吗？” 吴良逸凑近了一点，她几乎能感觉到手指上他的鼻息。“你说谁？”加上了嘴里喷出的、说话时的温吞湿气。 她的手指正准确地指在罗宵的罗字上，绝没有误判或犹豫的可能。人在对话的间隙需要思考时，便会借由没听清似的反问来拖延出组织回答的时间，因此她没有重复，也没有移动手指悬停的位置。 果然，他慢吞吞哦了一声，扶了扶眼镜好像刚看清似的：“你说罗宵啊……记得，我每个孩子都记得。你认识她？” “哦，我是看见长风出版了，人我不认识。” 吴良逸又不说话了，拿着茶碗盖一圈圈的轮刮碗边，擦碰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泡茶现在是件特别紧要的事，非得晾着人不可。 在这段沉默长到杜重九觉得尴尬逐渐难以忍受，想另说几句什么告辞走人时，吴良逸终于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声音氲在热气里：“……这孩子很可怜的。她爹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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