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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重九沿着罗宵的名字往后看，籍贯写的是良山县。良山县是本市代管的一个小乡镇，经济水平很一般，青壮年大多出来打工，因为相较其他乡镇，离市区最远，且行政区划上原本不属于本市，算是其他市扔在这儿的一块飞地，市里对它的发展情况也不太上心，各种拆迁招商都轮不到。她忽然想起，张学铭说吴良逸也是良山县出身，那同罗宵倒算真正的老乡。 “良山像她爹那种盲流很多，不认字，人又懒，仗着皮相到城里吃青春饭撞运气，跟不知道哪个发廊妹一来二去对上眼了，留了个种回来。”他谈论良山的语气就像旅居那里很久的侨客，谈论弊处十分嫌憎，毫无感情，“不过有小孩又怎样，有些人就是一辈子不懂事的，当了爹也一样。小孩子稍微磕点碰点，就跑学校耍无赖讹钱，靠打发过日子。而且……”吴良逸忽然压着嗓子朝她靠近，挤眉弄眼道，“……对他自己亲女儿动手动脚呢。你说是不是畜生。” 他看向她的表情，却和嘴里严厉的评价微妙地错位，不太像真的共情小女孩遭遇不幸，而更像满意这故事的情节精彩。因为他的眼睛实在明亮，闪着兴奋的光。 “……那是群众举报了？她父亲进去了，才到福利院来的？”杜重九避开他过近的、身躯里发出的沉重呼吸，手扶着册子往后挪了挪。 “人在做天在看，不是搞迷信，因果报应说白了是科学规律。”吴良逸的脸上又浮现出一种隐秘的幸灾乐祸来，右手放下去揉了揉腿，“你知道以前的惠山东路吧？” 她点头，图书馆火灾后，惠山东路更名一六路，她是作者，当然知道。 “他爹就是二十年前那场事故的纵火犯。”吴良逸补充道，“当时是图书馆改建，他爹混在门窗施工队里，放火报复社会，把自己一块儿烧死了。” 这是杜重九没写过的情节，她愣住了。因为她自己经历的火灾是意外，所以《唐月擎宵》的虚构火灾里，她也没想过补充设定一个肇事者，来引发故事的开端。 她隐约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事。这个世界的运行细节，在无关紧要的部分，似乎可以在她的原定框架内自由发展，但二十年前的图书馆火灾，几乎可以算作本书的起点，这个意外出现的纵火者，好像很难说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吧？她对这个世界自我补足的能力范围感到混乱起来。 “……罗真，我现在还记得他那张脸。全是横肉，一身蛮劲，报应。” 她猛地看向吴良逸，他也正看着她，被这突然的凝注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碗僵停一瞬，又很快堆起笑容，探寻道：“怎么了？” 杜重九记得“罗真”这个人名，他甚至不能被称作人物，因为这个名字仅在《重苑宜春》很靠前的某个章节里出现过一次，好像是火灾发生当夜，李唐在图书馆外等母亲时，出现在路人通话里的一段闲笔，这通电话里还有一个连完整名字都没有的人物，跛脚的吴校长。 显然眼前这位，就是在她的描写之外，沿着瘸腿长出血肉的“吴校长”。 他的原型，是某次她和妈妈出门，碰到的一个退休男人。排队时他主动从后面过来搭话，问起妈妈的生活近况，又问她认不认识某个人，请她牵线帮忙办件事。分别后，杜重九问这人是谁，妈妈说是她小学的班主任，经常约女学生到他宿舍开小灶，抱在腿上讲题。 她记住了这个男人，回家顺手就把他写进了《唐月擎宵》，又因为作者朴素的私心，给他安排了一个打断他腿的正义之士，罗真。 于是从吴良逸嘴里说出的话，指控罗真是图书馆的纵火犯，她便立刻不信了。在认出他的真身时，杜重九立刻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带倒了悬在桌边挂钩上的拐杖，砸在地上堆起的一叠院报上。她弯腰捡起时，看见首页是一张获奖的美术作品，一幅线条幼稚的油画棒图画，画的是一个坐在桌子边的男人，和一圈围着他的小女孩。桌边靠着一根生节的拐杖。 她忽然想起那天李唐和她打电话说的那句脏话。 “有时候觉得，你创造的这个世界，真的挺操蛋。”
第18章 番外（3）
“……喂？” “下班了吗？” “……马上，准备走了，在收拾东西。” “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吗？这话应该我问吧。” “你跟我的聊天界面，正在输入中已经快两分钟了，说不清楚的话，不想打电话给我吗？” “……你真的有够闲。官司打赢了吗，还有空监视聊天软件。” “我给你发消息，你回得越来越慢。我想你可能很忙。这两天看云上的打卡记录，编辑部你走最晚，总加班吗？前两天有人在地铁上拿水果刀捅——” “最近在忙一本新出版，刚还见了画师。也不是我一个人加班，你出差还看职工打卡时间，真够1984的。” “职责所在，不敢懈怠。……忙得累吗，给你放几天休息休息吧。” “不用。你打电话来有事吗？” “你看窗户外面，今天月亮特别圆。” “……快中秋了。对哦，景月要生日了。是她先生日还是你们先开庭？今年你们正好在一块儿，约着帮她过吗？” “应该阿云和她一起吧。今年云上发的月饼是云腿肉松和藤椒鱼肉，你好像都不喜欢。我订了姜记当天现做的，黑芝麻榴莲，芋泥冰淇淋，和威士忌五仁。一半酥皮一半冰皮。如果我那天还没回，酒店应该会给你送。” “威士忌五仁？姜记不是老字号吗，现在也开发这种互联网口味了？” “试试也行，我订的都很小，看尺寸是一口一个的，你要吃了实在不喜欢，就拿公司给他们分掉。” “威士忌五仁的我必给你留一个放冰箱，这么猎奇的明年姜记肯定不会复刻。对了，你前两天给我寄的咖啡，我做排骨的时候把喝了一半的当成酱油放了，竟然很好吃……哎，这么想的话，威士忌五仁月饼可能也不错。” “没有不舒服吧？” “什么不舒服？排骨吗？感觉我放的糖多，咖啡那个苦味被中和掉了，就只剩香气，所以蛮好的……我还挑了两块放冰箱冷冻里，你回来可以试一下，我怕我下次刻意做就做不出这味道了……噢噢噢，你说那个咖啡啊，咖啡很好，我一次性喝一杯也没事，不影响晚上睡觉，就像咖啡味的饮料……你在笑吗？在笑什么？” “……我在想你刚正在输入的两分钟，是要说这些吗？……现在心情好点了？” “……不是啊。我心情还好吧，一直就这样……刚听起来语气很不好吗？可能是加班，加班加的。” “这次新出版的书特别麻烦吗？” “……有点。她用了云上写作助手，篇幅还挺多，本身又在新旧合同交替期，可能她也想等你们那边官司结果出来了再说。所以现在大家都是摸黑准备，各种对接方向都乱乱的。” “是时代言情区的……叫……《金夜藏梅》的那本？我记得是景思明在跟啊，她把活推给你了？” “你对公司会不会太了如指掌了点？楚门的世界吗？你怎么连这都知道？……没推给我，主要当然是景姐在做，我打个下手而已。” “因为那本算是典型，我们出庭材料里有准备。你看了吗，觉得AI写得怎么样？” “……说到这个，她这本现在是不是因为合同问题，前台锁了，我的账号登后台也看不了。” “这样吗？那你用我的号看吧，一会儿发给你，密码六个一。” “不考虑下安全问题吗？云上权限最高的号密码怎么着也得来个大小写吧。” “因为时不时就有人工作上要用来借，太复杂的他们记起来也很麻烦……咳咳。” “……你在哪儿呢？我怎么听见猫叫声？你感冒了？为什么咳嗽？在外面吹风吗？进屋吧，我不跟你打了，少说点话，后面事情多着呢。” “下午有人给我递了根烟，利群。我没抽过烟，刚和你打电话，突然想闻闻味道。我妈以前闻一下就能知道是什么牌子，玉溪的她连阿诗玛还是景泰蓝都能分得很清楚。猫叫是我现在旁边坐着一只，三花的，好像是怀孕了，看起来肚子有点大。它可能平时也爱抽两口，现在怀着，医生让戒了，今天路过我这儿闻闻，过过瘾。” “……神经。” “……” “今天发生什么事了？想和我聊聊吗？猫妈妈自己都怀着，每天操心上户口买奶粉的，你别烦它，还是找我吧。” “花的味道沾到衣服上，会留特别久。” “什么花，小苍兰吗？前两天酒店楼下大厅换花，花店运小苍兰的车子停在外面，我很远经过都能闻到香气。这种花也是有点本事的，小归小，怪不得好多香水用它……哦，你是嫌衣服上沾到花味道了，才点烟的，以毒攻毒吗？在外面？车里没有别的能换？” “有一件，还是上次首映回来，你换下来的那件。送你回家的时候，我忘记一起带上去了。” “那不行，那件太招摇了。而且还在那个编织袋里？放进去的时候就有点湿吧？感觉已经臭了。忍忍吧，要不你早点回去洗个澡，别在外面招猫逗狗了呗。” “它可能觉得冷了？贴着我睡觉，还压住我手了……而且我没招它，它自己跳上来的。我什么吃的都没有。” “流浪猫吗？听说有些怀孕的流浪猫是这样的，看准好心的有钱人就赖着，想给小猫找个终身饭票。” “那它找错人了，我不怎么好心，还不喜欢小动物。是连花的香气也不懂欣赏的冷血资本家。” “你起码收留我了哎，难道我现在住的是小雷音寺，你是装菩萨的黄眉老怪？” “可恶的火眼金睛，这都能被你识破？不过你已被我困在金铙之内，再怎么神通也出不去了。” “哼，等我找到亢金龙，自然七十二变把你这金铙打得魂飞魄散……喂，你现在心情好点了没？” “……嗯。咳咳，我要把烟扔掉了，烧手。” “我小时候肺不好，有气管炎来着，每年春天飞柳絮的时候要戴口罩，捂一脸痱子。烟味油漆味稍微刺激点的都不能闻，闻了就要发病住院。所以你不抽烟，嘿嘿。谢谢你。” “……谢谢我？你真是……那我反过来谢谢你好了，帮我养成健康习惯，预防呼吸道疾病。……现在呢？现在肺病好了吗？” “好像这种病很多小孩都有，青春期养得好就好了，我长身体那阵子，我妈每天按着各种偏方给我做食补，真的各有各的难吃……有可能真吃好了？也可能是心理作用，其实不吃也会好。反正上高中就好了，体测能跑年级第一，一年请不了一次病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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