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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神经衰弱，但不是白痴。很快我就知道，这是被人软禁了。医生一周只来一次，我被强迫呆在这间屋子里的时间，比它的主人还要久。你看见外面的保安，数量已经是削减过的，两年前刚住进来的时候三班倒，连家里都有。直到三个月前你来这里以后，才变成门口两个，我才能洗澡的时候拿碎瓷片自杀。我想，你来之后，他可能觉得目的达成，对我的监视已经不需要太费力。 一年前，我开始被要求每天在网站上传一段不变的情节，写杜重九和李唐在惠山东路大酒店的天台相遇。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得罪了长风的谁，或者更阴暗一点，早在云上时，就和谁结了怨。直到每天重复那段情节，我才知道那个人是云上的老板李唐，我得罪了云唐的二把手。那时候我还没想明白，他其实是害怕你写的情节，干扰他的生活。你的自由诅咒了他的自由。 即使那段时间，《重苑宜春》的情节还在脱缰野马一样地自走，我每天要做的，就是无论怎么生硬，怎么不合常理，都要把每天在变化的情节和天台相遇衔接，简直像个得了偏执症的疯子月老。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但你真的出现以后，我有了一个猜测。我想我说到这里，你也一定有了差不多的想法。 虽然不清楚这种连接是怎么形成的，但《重苑宜春》的杜重九，似乎能在那个世界通过写作，改变这里某些人物的人生轨迹。我那时和你扳手腕的过程，更像是你挣脱我的控制，掌握自己人生的搏斗。你赢了，但我由衷地为你高兴。 无论我是一个怎样糟糕的作者，我自己的人生如何浑浑噩噩，你的诞生，是绝对毋庸置疑的，从一开始就拥有我全部的爱和期待。我所没有的，我都希望你获得，我缺少的，希望你丰裕，我遗憾的，希望你完满。 我现在也不完全明白《重苑宜春》和《唐月擎宵》的关系，不清楚是先有我、李唐、景月和这个世界的人，才诞育了你，还是在那个遥远的世界先有了一个勇敢的、热烈的少女，才产生了这里的幻想镜像。 怎么形容那天在酒店火警响铃后，我在楼下碰到你时的心情呢。你看过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吗？普洛斯彼罗向他的独生女米兰达解释这个世界的魔法秘密时，说过这样一段独白： “啊，你是个小天使，幸亏有你我才不致绝望而死！上天赋予你一种坚忍，当我把热泪向大海挥洒，因心头的怨苦而呻吟的时候，你却向我微笑，为了这我才生出忍耐的力量，准备抵御一切接踵而来的祸患。” 我知道你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或者说，是不完全一样的人？天哪，即使在纸上这样给你写信，知道你会读到它们，我都快乐得想笑。那就当作不完全一样吧，你是更好的我。我知道你在这里也会过得很好，你有一万种办法。但我想问问你，你想回去吗？我知道你在云上上班，李唐对你的防备心也没有太重，你想不想试试，看能不能像来这里一样，再回到你诞生的地方去？ 把我带去做客，或者永久定居。李唐找不到我给他写陷阱，永远也别想抓住我们。 《重苑宜春》里，我给你写了一本七十五平的房本，放在你床底下上锁的小箱子里，是爸爸留给你的。虽然早知道是真的，我应该给你写一整栋大别墅，但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也很好，我或许可以借住两天？如果你愿意的话。 另：你说想从李唐家搬出来，租我楼下的2602，我觉得很好，这样我们可以从阳台通信，每天都说话，比手机还方便。但会不会太贵了，你在云上的工资够不够？还是要考虑实际情况。 楼下的茉莉花开到最末了，香味很好，可惜我住得太高，好闻的味道传到我这里，已经很淡。希望你多替我闻一闻它们，经过花坛的时候，能偶尔记起你每天眼巴巴等着回信的邻居。 我似乎还爱这个世界，在你来到之后。真的假的都无所谓，我的奇迹小姐。 今天就写到这里，爱你。 突然口渴的乌鸦
第27章 23 驶向何处
株洲路公交车站在一片荒耕的农田对面。站牌显示屏上滚动着，“243路还有17分钟进站”，“今日天气晴，风速8公里/小时，湿度74%”。太阳能灯箱闪闪烁烁，没有投放广告，只有办证和辅导的牛皮藓稀稀拉拉贴在透明玻璃上。 候车亭的座位大多很宽敞，没有扶手限制，每个预留的位置都能间错着坐三四个。但有条件的话，人们也通常不愿意和陌生人挤太近，各自占据一处座位的角落，离先来的远一点，给后来的预留空间。 现在的株洲路公交候车亭里，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一个四五十岁、保养得宜的女人坐在左侧座位的靠右，另一个二十岁出头、穿帽衫卫衣的男人坐在右侧座位的中间。隔着比陌生人近一些，却比熟人远得多的距离。 “车子送去保养了？没想到能在公交车站碰上。”她先开口搭话，自然地看向他，表情诚恳，好像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偶遇。 他把脸侧过去瞥了她一眼，又很快转回来，低头盯着自己踩在水泥路沿、漫不经心敲砸着的白板鞋。“查封了。车子。三台都。” 她没有接着询问“怎么查封的”或者“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沉默地看着他一下一下，和路牙子较劲的脚。她显然是知道内情的，刚才虚假的诚恳，也装得很像。 “怀恩的事，我想，方谊他……”她的话说到一半，被对方忽然打断，他从座位中间挪了一段过来，把两人的距离拉到陌生人的最近。“你换了我送的香水。”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紧盯着，连嗅闻的动作也贪婪得昭彰。 他知道她爱喝铁观音，身上总是茶香，买花会买香水百合，所以今天她散发的桃子气味，只能是喷了他送的香水。因为只有他觉得，她软糯清甜，汁水丰沛。从她第一次来爱马场孤儿院，还是三十岁出头的少妇时，七岁的他去讲台前问问题，看见她咬水蜜桃，舌尖舔过唇瓣，果肉被她咀嚼，溢出桃子香气时，他就已经这么觉得了。 “晚桃熟了，我带点分给福利院的孩子。”她扒开身边牛皮纸袋的袋口，向他侧了侧，露出里面圆润饱满的新桃。 他伸手从里面拿出一个，在裤腿上擦了两下，张嘴咬下很大一块，边嚼边看着她道：“不介意吧？” 她摇头，但对他不洗也不剥皮的吃法显然不是很能接受，又不想再和他就桃子的事情纠缠，所以轻轻皱了下眉，把脸转过去了，好像觉得时间很难挨似的，抬头看了一眼公交显示屏，滚过去的数字变成了“15”，公交车还有一刻钟才来。 “沈老师知道你来见我吗？”他又问。 她拢了拢亚麻交襟外套的宽摆，把自己在风里裹得更紧一些。“我在福利院讲座的时间，是和吴院长上个月就约好的。你每年每场都来，我作为主讲人，当然欢迎。谁来见谁这种话，我们之间说是不合适的。” “你刚来爱马场的时候，不穿这种衣服。”他没有接着刚才的话道歉，而是继续自说自话，好像根本没听见她对他之前表述的不满，“爱奥尼亚式的裙袍，你常穿的是那种。每周都换胸针，你送给过我一枚，红色的眼睛，记得吗？” “我给很多孩子送过，都是自己做的小玩意儿，不值钱。胸针？我不记得了，或许吧。” “伊俄卡斯忒自杀后，俄狄浦斯用胸针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当时你说，这是俄狄浦斯的眼睛。也忘了？”他今天没有戴眼镜，看向她时，赤裸、诚实、充满欲望。 她受不了这眼神的拷问，只能沉默着回避。娶母为妻的弑父者俄狄浦斯，只在艺术品里出现才好。 “你看看我，”他身上很重的烟草味，被风送到她颊边，“几天没睡了，我好累。” 她记得他七八岁的样子，那时候他是福利院成绩最好的小孩，被所有带班老师夸奖，兜里永远装着奖励的糖果，所以走来走去，连呼吸都是甜甜的。她也记得他少年时的样子，抽条太快，瘦得像根秸秆，压着变声期的嗓子和她说话，装成大人模样。所以她抬起头看他忽然凑近的脸庞，想从沉郁的眉眼里，找出那个总是积极，却也常常羞涩的男孩的影子。 可他好像一种残忍的蝶、蛾、或者蜂，长出绚丽的翅膀后，把茧里那个旧我完全的杀死了。 她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失望的。丈夫趁手地使用他，一遍遍催熟，一遍遍诱迫，使他单薄的翅膀，完全长出了云唐想要的纹样。她是这一切的见证者，享受他振翅时带起的微风，也饮用他采集回巢的蜜液。 他向她说累的语气，好像出差回家的伴侣，或依赖着母亲的子女。娇纵的，柔软的，嗔怪的。 “嗯，有红血丝了。滴点眼药水吧。”她的声音也开始干哑。 他把搁在座位边的塑料袋拿到腿上，从里面翻翻找找，拿出一盒没开封的眼药水，越过两人座位一臂宽的间隔，把眼药水瓶递给她。 “你……你故意的？”她愠怒地看向他，回报给她的却是一个疲惫的、勉强的笑。 “宋老师，帮帮我吧。”他耍赖似的仰起脸，表情就好像，如果她拒绝，他会一直这样，倔强地抬着那颗圆圆的脑袋。 她站起身时，做贼心虚地看了一眼路灯上挂的监控摄像头，小声对他道：“老实点。”然后把扫过一眼的说明书放回他解开的塑料袋里，那里面还装着一些别的药，可能他坐公交之前，刚从药店出来。最上面是一盒颈椎膏药贴，她也用过。 所以她站到他身前时，左手托住了那颗往后仰着，只靠颈椎支撑的脑袋。手指插进碎发，是柔软的，温暖的。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怔怔地仰视着她，在这个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回到了那只还未长出翅膀，在巢里等待喂食的雏鸟身体里。 她低下头，于是发丝从颊边垂下，落在他的肩上。直到距离这么近，他才敢确认，她真的用了那瓶香水，清甜的桃子味散去，只留下青柠檬酸涩的苦调。 “是沈方谊让你来的，对吗？”他的眼眶里，毫无征兆的蓄起泪水。她看着那双眼睛里，天空、日光和这个世界，被涌起的潮水淹没，倒映的自己，好像一个不能登上方舟的有罪者，挣扎着被洪水卷起，困在这片神弃之地。 她沉默着和他对视，然后用手背揩去溢出的泪水，温柔地、平静地对他说话：“你这样，我药水滴不进去。” 他知道他不是合格的家犬。从福利院被拣选时，这就是沈方谊对他的期待，一条忠诚的、凶恶的、安全时保持警觉、危险时奋不顾身的狗，云唐的狗。可他擅自认错了主人，卑劣地拥有一个还是人的时候，就已经爱上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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