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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南，记住我。”药水从瓶口落下，他的眼睛还执着地盯着她，恶狠狠地，怯生生地，“记住你对我，有多残忍。” 那泪水烧灼着她的皮肤，好像要烧穿那层逐渐腐朽的外壳，在她的灵魂上烙下痕迹。他们贴得这样近，近得几乎像是她默许的机会，但他的手只是紧抓着座椅边沿，甚至慢慢向外移动，躲过了她被风吹起的裙摆。 “亲爱的乘客朋友们，243路还有1分钟进站，请拿好您的随身行李，排队有序上车，刷卡投币，票价两元。终点站，爱马场儿童福利院。” 她拧好药水瓶盖，放回盒里装进塑料袋。这时身后有私家车按喇叭的声音，她向后转身，那辆停在站台前的黑色轿车降下车窗，从里面伸出景月的脑袋，姑娘朝她飞快地招手：“小南阿姨！快上车，我们送你！公交车就在后面，快点快点！” 她听见身后男人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轻轻的，沉沉的。 她没有回答，一步跨下站台，侧过头对驾驶座上的男人笑：“阿云，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28章 24 鱼丸羊肉煲
宋小南上车后，把装水蜜桃的袋子放到旁边位置上，副驾驶上坐的景月立刻递过来一包湿巾纸，又问她要不要开窗，车里空调温度怎么样。车里有淡淡的酒气，她马上解释说，他们刚和朋友在附近酒吧聚会出来，她喝了两杯，阿云因为要开车，所以没喝，还拿了一盒剥好的红柚给她，说酒吧老板送的，早上店里现剥的。 “车站那男的，你认识？”沈擎云瞥了一眼后视镜里擦完手，开始吃柚子的妈妈。宋小南是那种相对怕事的人，她很少凑热闹打听什么，或者主动伸手帮谁的忙，她一向缩在一只叫沈太太的壳里，只要外界的敲打不致损毁那枚坚壳，她绝不探头。她以独立艺术家的身份忙东忙西，做慈善，开讲座，也都是跟从沈方谊的建议。帮公交车站偶遇的陌生人滴眼药水之类的，很不像她能做出来的事。所以开车远远看见宋小南，要不是景月提醒，他都差点以为是哪对陌生母子。 “怀恩的张学铭，”她回答道，“蛮巧的，正好碰到。” 景月啊了一声，语气很惊讶的样子，甚至偏头贴着车窗又从后视镜确认，但车子已经开远，看不见了。“张学铭？我见过他好几次来着，他女朋友在天闻的时候，周末都来接下班，老是正装小皮鞋，戴个金边眼镜，口罩扣着鼻子嘴，每次都不见正脸。原来长这么年轻？张学铭？怀恩地产副总的那个张学铭？” 沈擎云抬眼从内后视镜看向景月，看她真的只是疑惑那人的年纪，收回视线笑了笑道：“你是觉得他打扮老气，所以以为他三四十岁？还是觉得房地产老板都得是打拼多年的老油条，没有小年轻？” 景月解释道：“主要他女朋友当时已经是天闻合伙人，我回国还是她介绍的，今年也有四十……四十一二岁了吧？有点想当然以为年纪差不多了。” 沈擎云哦了一声：“你说曾律师？她跟张学铭还是我妈妈撮合的，当时她刚离婚，说想谈个年轻点的，正好张学铭外形条件不错，新进圈也需要人脉，就介绍了，是吧？”他看了一眼后座不说话的宋小南，“后来马总又回来找她，听说是复合了，复婚没有倒不知道，总的来说，张学铭也没吃亏。” “吃亏？”景月重复了一遍，“年纪吗？” “和年纪没关系，曾姐找我妈说的时候，就讲了是谈着玩的，她和前夫分居同居，来来回回折腾都五六年了，经济上根本断不清楚，我们是默认和张学铭没结果的。”沈擎云补充道，“介绍的时候这些都没和他说，吃亏在这儿。” 景月翻下后视镜整理头发，又从包里拿了支口红补色：“他几岁？” “他？他和我同年的，今年二十三。”他补充道，“曾姐跟我妈岁数差不多。而且他自己讲，大学几年都没谈过，要算的话，跟曾姐初恋，总归是想认真处的，你说这事儿。” 这时宋小南突然在后面问道：“小月，我前几天给你寄的铁观音收到了吗？不知道赶上你生日没。” 景月虽然觉得话题突兀，但大约给居心不良的女性朋友介绍无知男青年这种事，在当事人耳朵里听着是尴尬的，想换个话题也很正常，于是顺着宋小南道：“昨天到的，我一拿到就给你发消息了，可能当时太晚了，你今天又有事要忙，还没来得及看手机。泡的茶汤颜色特别透亮，兰花香也很足，是你上次说的想合作的那个茶园炒的吗？” 宋小南点头：“对，半个月前炒的，最早一批秋茶，夏绿秋青，秋天就是喝青茶的。过年我送给你妈妈的那套紫砂壶，很适合泡铁观音。” 景月笑了一下：“她不爱喝茶，每天咖啡奶茶可乐轮着换，连我外婆都被她带着自己在家做芋圆，上个礼拜放红豆冰沙里，不知道是芋圆吃多了积食，还是冰到肚子了，俩都说不舒服。过两天我问她把那套茶壶要来，我爱喝。” “你别给她送了，别人都是送寿星喜欢的，你给寿星送自己喜欢的，还追着人问收没收到，喜不喜欢。”沈擎云不大留情地朝宋小南道，“我妈是听不懂客气话的，你跟她讲这些好听话，茶叶一年四五熟，以后你春茶还没喝完，夏茶已经送门口了。” 他话还没说完，中控屏亮起来电图标，显示出拨打人的名字，沈方谊。后面还有个括号，包着云唐两字。景月知道他和父亲关系不算亲密，但疏远到好像不同部门的公司同事一样，用完整名字和所属单位标识，还是有点意外。或者可能是工作号码，用括号做区分的？她这样猜。 宋小南也看见了，车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她连拿柚子的手都停住了。 “喂。”沈擎云按下接通，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你在哪儿？” “车里。要去西河园，我和……”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对面打断。“调头，到我办公室来。孝谦出差回来了。” 沈擎云听见徐孝谦的名字，大概知道是为西河园区环检出问题的事，跟天闻的人商量。他是总部法务，想拖也拖不了太久，迟早要管，所以他看了景月一眼，她正低头刷手机，对那个名字的出现是毫不关心的样子。 “耳机呢，阿云，戴耳机。”宋小南突然插话提醒。 “你妈也在？”沈方谊的语气明显惊讶了一下，然后又问，“叫你去找张学铭，去了没去？”这话当然是对宋小南说的。 这和刚才妈妈讲的公交亭偶遇，“正巧碰到”，便不是同一口径。他还没来及细想，前后两个人同时开口了，宋小南说的是“关掉免提”，景月是把朋友圈里，向梵刚才新发的四人合影给他看，音量恰好能教电话对面的沈方谊听到：“梅祯椅子背上那个防水包，是你装泳镜跟相机的那个吗？忘拿了好像。” 他转头看了一眼，她特意把图片点开了，给那个包放大了。“哦，真的。也没事，相机不是掉海里坏了吗，本来也是好几年前的旧型号，不值钱。” “我抓龙虾的时候捡了只很漂亮的贝壳，好像顺手放那包里了。” “啊？那我一会儿再开回去拿，先把我妈送到福利院。好不好？” 景月点点头，把手机收回去了，继续和朋友打字聊天。对面沈方谊却沉默了好几秒，才继续道：“你旁边人很多？刚又是谁？” “我是景月，沈伯伯。景格元的外孙女，景思文的女儿，你儿子沈擎云现在的女朋友景月。”她抢在他前面回答，然后把脸凑近收音孔，天真又白目地开朗道，“您给我寄的生日礼物寄到我外婆家了，她给我拍了照片，很大一盒天河宫的拼装积木，听说云唐的天河宫IP授权快到期了？谢谢您，我还挺喜欢这些玩具的。” 她说女朋友的时候，感觉车里空气凝固了一瞬，沈擎云的车速从65慢慢爬到70，中控屏上跳出道路限速提示，他抬手关掉，沈方谊却好像完全没听见这句一样，语调平平地只说生日礼物的事：“可能是行政那边准备的，亲戚小辈的事情我年纪大了，没有精力都管都看。你喜欢是最好的。”然后没再往多纠缠，只让儿子忙完了手头的事，尽快到总部开会。电话就挂断了。 景月自然觉得，她突然这样公布两人的恋爱关系，他的父母再不关心，出于礼貌，即使装模作样也要问一问，但他父亲忽略过后，车里的宋小南也好像聋了，一瞬间神游天外了，或者干脆那两秒假性休克了，连她也没对这件事发表任何意见。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去沈家做客的某次饭桌上，沈方谊临时回家，正好赶上一起吃午饭。那天上午是他家的保姆问过，午饭想吃什么，她想吃羊肉，就问能不能做一道红烧的，冬天想吃得热热的。保姆后来做了一道羊肉砂锅，还放了几颗手打鱼丸，她溜进厨房里看洗菜切菜，保姆说因为鲜字就是鱼和羊一起烧，这道菜非常好吃。菜新端上来，沈方谊先吃了一颗鱼丸，说有腥气，难吃。之后这盆巨大的砂锅羊肉就放在桌子中间，一桌人都像没看见似的，只绕着它吃别的菜。她那时候很想吃，但宋小南、李唐和沈擎云都不动筷子，她记得妈妈说去别人家做客，要稍微听一点主人的规矩，那顿饭吃得很不开心，即使回家以后和外婆抱怨，家里保姆原样给做了一碗鱼丸羊肉煲，也很难忘记当时压抑到吃不下饭的感觉。 现在这种感觉又出现了，只不过那张桌上的羊肉砂锅变成了她。满满当当的，无人问津的。 “对不起。”他的手沿着座椅爬上来，慢慢握住她的，拇指在手背上摩挲，她低着头定定地看那只手，想起那次饭桌上，他夹空了面前最近的那道清炒茭白，但她知道他很讨厌吃这种蔬菜。 她觉得那只手能来握住她，已经很努力，但又矛盾地想，她本就没有和他一起留在那张饭桌上煎熬的义务。脑袋里的想法乱乱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道歉，所以景月回握住了他，却没有继续再聊这个话题。 “梅祯说叫你把地址给他发一下，他叫同城给你闪送过来。”沈擎云回头看了一眼聊天框，瞥见了梅祯的头像，是一栋燃烧的建筑，笔触非常浓厚的水彩画。 “他这么快就把头像换了？”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前方，“看来真的很喜欢那幅画。” 这幅画是刚才他们在酒吧闲聊天时，向梵拿手机给他看的，是她现在治疗的那位病人，大半年前的某幅练习作。梅祯觉得画得很好，立刻叫她转发过去，设成了聊天头像。她点开又仔细看了看，对截取的建筑部分怀疑道：“看着有点像以前惠山东路上的老图书馆？……这个病人是不是跟李唐一样，画的是记忆里的东西？也是幸存者？” 李唐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绘画本上总是类似主题，但学校里老师知道他的情况，还给他一直打不错的高分。宋小南说小孩子借绘画来疗愈心理创伤，也很正常。他有创伤吗？沈擎云其实一直怀疑。他甚至总觉得，李唐反复暗示自己在这个家里被领养者的身份，只是一种狡猾的示弱，用来博得大人额外的关注和特殊对待，攫取本不属于他的资源。他当然觉得李唐是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的人，他也的确做到了。即使成年后，在云唐工作时，他也以自己灾后幸存者的身份，牵头投标纪念馆重修，给遇难者家属特别提供工作岗位，被媒体称赞“社会友好型企业家”。他是很擅长抓住机遇，把劣势转成优势的野心家，一向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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