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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处理云唐内部职务侵占的事情，李唐的云上和长风，这类蚂蚁也很多。很多所谓残疾人、遇害者遗属，本来就没有工作的能力，被李唐关照进来，工资开得很低，待几年也够不上职务侵占的红线。但逢年过节的免费礼品、食堂的一日三餐，都是没法算进吃空饷定罪的具体数额里的。他对这些人的处理方法，就和他自己进入云唐一样，从边缘一点点啃食侵吞，直到蛀空核心，自己占据。 他其实觉得养兄对云唐并没什么感情，那些很受父亲褒奖的手段和设计，只是他向上攀爬时抓握的扶梯。他也不觉得聪明是李唐的天赋，非要说的话，那更像一种伪装的本能。
第29章 25 偷吻
《岔路》的腰封上，有一段很短的译诗。“一个外地人，向一个也是外地人的初来乍到者，问路。” 休息室的桌上放着一本没拆塑封的，不知道是哪个同事落在这儿的个人物品，还是公司另有他用的公共财产。于是她不能靠装模做样地翻书消解两人对坐的尴尬，只能发呆似的，一遍遍阅读这行没什么意义的短诗。 李唐的手指绕着杯沿慢吞吞打圈，顺着转两圈，停一停，又逆着转回去。他没有很想喝水，这杯是杜重九倒给他的。他进门反锁以后，她显然感觉很不自在，说要开窗通风，但又嫌外面小树林秋虫活跃，楼下共享充电桩自动播报，听着心烦，把窗子关上以后，走到墙边开始撕几个月前不知道哪个离职同事欢送会，贴在上面没扯干净的彩纸带，连墙都整理完了，她才坐回他面前，把桌上的几张纸煞有介事地分门别类。她甚至没有问，为什么来编辑部找她，又为什么要单独到休息室谈话。于是他也没有什么能回答。 “我办公桌相框里的照片，你给我换了一张。”他出差回来那天是中秋节下午，给她发消息，报了航班和大概回家的时间，问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个饭。她说要加班，不回家了。所以下了机场，他直接开到公司，编辑部当然放假，连值班的都不在。他没有再问她去哪儿了，宋小南叫他回沈家吃团圆饭，他就去了。 之后他们之间的聊天就这样停止了，直到今天他来找她，大概已经一周多没说过话。如果昨天翻冰箱的时候，找到冷冻仓里一包咖啡排骨，上面贴着的便签“不要微波要蒸锅”，不算最后一句的话。 “……不好意思，我特别手欠。老乱动别人东西，真对不起。原来的照片我塞你抽屉里了，你稍微翻一下，应该能找到。”她去他办公室好像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现在突然提起办公桌和相框，她还愣了一下。 “同事说你今天不加班，我一会儿接你回家？”他听完，没有继续相框的事，完全换了个话题。 他出差回来以后，她在公司值班室将就过两天，但洗漱换衣服要去两趟厕所，实在很不方便，就在软件上找了一家离公司三站路的洗浴中心，过夜八十，吃饭睡觉都很方便。不过她睡了两晚的格子间，昨晚加班，去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位置被别人占了，就在公共按摩椅躺了一晚上，不熄灯，半夜三点多还有人在旁边聊天，其实没睡好。 从罗宵那里拼凑出一点真相后，她不太知道要怎么和李唐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每天见面。好像隔着一条走廊，2701和2702只是同一座监狱编号不同的两间，甚至她的囚室更煎熬一些，因为狱卒是她的室友。 “公司里有点风言风语的闲话，我们总是同进同出的不太好。现在你给我开工资，我自己找地方住也很好，不给你惹麻烦。”她低着头说话，一下一下撕着塑封边角的烫疤。 “官司没打赢，我们又上诉了。这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他看着她小小的折腾，因为不怎么用力，没造成什么破损。“我们签过合同，你得负责到剧本结束。” 他把《唐月擎宵》称作剧本，住进惠山东路大酒店的时候，他和她签了一个滑稽的合同。他提供落脚处、生活开支和工作，她完成一份《唐月擎宵》的剧本。那篇小说她很早就根据大纲和记忆，誊抄复述得七七八八，他拿到以后，也一直把它当作生活说明书一样参考，效果不说出类拔萃、扭转乾坤，偶尔也能有备无患。 “……这本来就是一系列的官司，你一个开网文网站的，不知道这种商业小说的套路吗？不山重水复个二三十页，怎么突出柳暗花明呢。”她虽然在做解释，但也知道他并非真要在这事上找茬，“而且说真的，我来以后，很多事情的发展都不是我能控制的，不过我相信你只要尽力，总能成功。” “我是在尽力，但你不能半途而废。”他在她的话勾上挂了一枚砝码，“帮帮我，好不好？” 说话的时候，他的手落在《岔路》的封面上，盖住了那行短诗。只要他稍微动动手指，就能够到她的。杜重九撕塑料皮的动作停住了，那双手很漂亮，因为皮肤白皙，青绿色的静脉像一条复杂的暗河。递名片的时候，倒咖啡的时候，煮蔬菜红汤的时候，那都是一双很灵巧、很漂亮的手。她甚至想，或许它扼住谁的咽喉时，那些像绞索的青筋鼓胀起来，也能美得很有说服力。 “李唐。”她进房间以后第一次抬头看他，他的头发染回黑色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补，不然会慢慢褪成棕黄。即使他一直有补，阳光落在头发上，还是浅浅的泛着琥珀色，和发根天生长出的黑色不太一样，分界也很明显。有次她买了染发膏，在家里自己给他补过，特别脆，特别薄，是被漂坏了的发质。那次弄断了很多后，她不敢再自告奋勇，就由着他每周预约理发店，让专业的去护理。她本来想说的话，在看到他毛毛躁躁的头发时，含在舌根底下咽了一口，又落回肚子里。 即使她知道李唐设计了自己，每天坦然地隐瞒欺骗，用琐碎的正常伪装着限制，观察、软禁、剥夺，她好像也很难说恨他，责怪他布置陷阱，编织锁链，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将她捕获。她是他的作者，她比任何人都能明白他一切行为的动机，也几乎在任何状况下，都能理解他的自私、残忍、工于心计。 她这样看着他，觉得真不公平。这是早就定好的斯德哥尔摩，早于他认识她之前，她已经很爱他。 “你不是想让我帮你，”她的手叠覆在他的手背，却感觉到，自己连手心的温度都低于他，“你只是需要我，安静地待在看台上，不要抢裁判的哨子，不要随心所欲地更改终点，见证你，自己完成的输或赢。” 他看着他们交叠的手，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把被她压着的那只手反过来，掌心扣住她的，却握得不是很紧，拇指一遍遍蹭过她温度偏低的皮肤，像刚才绕着杯沿打圈一样。他再开口的声音也很轻，闷闷的，像撒娇，或者求饶：“我们都糊涂一点好不好。糊涂地说话，糊涂地牵手，不要分得那么清楚。” 她想，大概从上个月某天晚上，她给他打电话，说要公司账号，看内部锁文时，他就已经知道，她会看完《重苑宜春》。电话里，他们莫名其妙地聊起小雷音寺，黄眉老怪，和被金铙困住的孙悟空，现在想想，也没有那么莫名其妙。 他就是装菩萨的黄眉，她也的确是被他困进伪寺的猢狲。 如果当时就希望她糊涂，又为什么不阻拦得更周全些？杜重九觉得恼火，她说不清这愤怒是因为他不早些坦诚，还是因为他欺骗得不够彻底。 “有点晚了，李唐。我想，现在开始装糊涂，可能装不像了。”他们仍然潦草地牵着手，在那行短诗上。一个外地人，和一个也是外地人的初来乍到者。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他笑了一下：“你看，我们现在是清楚地说话，清楚地牵手，是不是更好？” 他盯着她的眼睛，她却避开了，于是他改为观察她的表情，想从那个仓促的笑容里解读话的意思，很快，她就把手收回去了，脸也偏向侧墙的窗户，好像不愿意他再看。“以前你可能觉得不公平。觉得我知道那么多你的事，你却对我一无所知。但我们现在公平了，因为我们都信用破产。你不相信我回到自己的世界以后，不会涂涂改改你的命运，我也不相信你，会不竭尽所能的，阻拦我回去。现在，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好公平。” 她说话的语气很遗憾，好像预定的餐馆被忽然取消，或者新买的碗才发现裂痕。但不是很要紧，餐馆没有关门，下次还可以再去，一只碗而已，不贵，同款的也可以再买。 他不喜欢她的语气。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不喜欢的是她在遗憾，还是这种遗憾听起来好平常、好普通。 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已经变凉。残留的温度无法煨暖他的情绪。 “我会想尽办法回去，你也想尽办法阻止。我们公平地各自为营，行不行？”她看向他，他刚喝了水，嘴唇湿漉漉的，脸色却冷冰冰，她很少见到他出现这种表情。他通常温和、平淡，心情好的时候，和她在一起，会开一点有意思的玩笑。他其实不太在乎其他人的看法或者视线，所以用礼貌包装着不关心，那种礼貌空荡荡的，拆开看的话，破破烂烂，四面漏风。她不知道这种态度是他本来如此，还是知道了自己是小说人物后，对虚假世界放弃了真情实感。生气或者恼怒，都是真情实感的一种，所以他几乎不会有。 但现在他生气得很明显，听到她说各自为营以后，表情变了几次，忽然朝她笑了一下。那个笑却一点也不礼貌。“公平？”他也收回桌上的手，慢慢靠回椅背，说话时仍然盯着她，“我是可以给你一点，糊涂的公平。” 他在笑，眼睛却没有。 杜重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看着他的笑僵硬、褪色、变形。的确是不公平的，她想。她的身份是来这里以后，李唐给她编撰的，她能每天刷卡上班，在公司的值班室和洗浴中心的格子间里挑选犹豫，现在和他平心静气地坐在一张桌前对话，都是李唐允许后，才能发生的事。被捕获的猎物，当然没有资格在陷阱中要求公平。 很糟糕的情况，但她看着李唐的表情，忽然想起刚来这里的时候，她觉得男主角OOC，温柔得普通，勤勉得端正，生动得有限。她以为是自己笔力不足，人物才这样扁平。所以现在明明是对她不利的情境，应该担忧，应该愤怒，却先于这些消极感受，她只是满意地叹了口气。我的创作没有问题，她想，商战文的事业脑男主，冷静的，利己的，算术很好的。 “你说得对。”她先肯定了他，“你可以把我关起来，甚至杀了我。从你的立场出发，你应当这样做。”她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的矮柜旁，她看见自己墙上影子逐渐变淡，被窗外投下的树影打散，“之前我一直没能鼓起勇气，总觉得还能拖延，还能妥协，不必冒险得太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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