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都很忙,救护车一趟趟。他想等谁闲下来再问,却一直没等到。他是比较早逃出来的那批,那时二楼的走廊只有北面起烟,电梯都没停。后面不知道点着了别的什么,爆了一下,玻璃全碎了,火势变大,才像挂了条红瀑布似的风风烈烈起来。 妈妈是陪他来借书的,后来接了电话临时有事,让他在图书馆里等,还给他留了半瓶矿泉水。他跑楼梯下来时,把水浇在衣服上遮着鼻子,连烟都没怎么呛到。 他起先认为妈妈在外面办事,到晚饭点会来接他,怕妈妈看不见,所以等在离入口最近的地方。后来火情逐渐严重,他被赶到警戒线外,和看热闹的人挤在一起。期间他借了两次电话,都没人接,他有点担心妈妈会不会看见火灾,冲进去救他,自己被困在里面了。于是每个被搀扶着出来的女人、甚至担架抬进救护车的,他都爬到人群后面高一点的护墙上仔细辨认。随着夜色渐沉,四五架云梯集中扑灭,从建筑里出来的就都是穿着消防服的救援人员了。 他抱着书往路灯下走,犹豫着要不要回家。但这个念头很快打消了,因为妈妈明确说过,要他在图书馆里先看书,等她来接。好几次因为他放学等久了提前回家,和下班迟了来接的妈妈错过,被骂自作主张不听话。 反正最长的一次等了三个半小时,他在楼上教室里都听见妈妈和门房保安吵架。 再等等吧。他想。 衣服是半湿的,他觉得有点冷。看见救护车外面有披着毯子、头发都烧焦了的人在做检查,他想过去借条毛巾擦一擦,但又觉得自己根本没受伤,不应该和那些伤员抢物资。再等等,说不定就捂干了。路灯下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微微发抖,于是从旁边绿化带灌木上捡了一只红色的鸭舌帽,上面印着某家旅行社的商标,仔细看了看帽子里没装什么奇怪东西,甩了甩扣在头上。要显眼一点,他记得借他手机的大人说的。 旁边有工人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打电话,他也觉得有点累,想坐下来,但他知道自己太矮,再坐着蹲着,妈妈就更难找到。所以他翻开借来的书,想借路灯的光看两页分散注意力,不然只会觉得腿越来越酸。 “……罗真呀,我跟你讲,肯定是罗真。”那人狠狠嘬了口烟,语气烦躁道,“上次他吵保险,段头手里还扣着他一礼拜钱呢。现在搞这出报复,故意的。” 图书馆门窗重做,把用了十几年的木窗换成铝合金的,外墙搭着脚手架,工人上上下下已经半个多月了。李唐瞥了一眼那人腰上别的安全扣,一身全是油漆印子的工装,推测他大概就是施工队的。 “……哎呀当时老赵叫他的时候我就说要出事的,他死脑筋的呀。吴校长那个跛脚不就是他弄的吗?再缺人也不能叫这种来啊。”他把抽到只剩滤嘴的烟头往水泥地上戳了两下,“现在好了,真搞出人命,肯定要查了。上次他跟保卫科讲我们抽烟,肯定先查这个的咯。他自己有肺病不能闻烟气,拿什么安全手册做由头,也是贱得要死。” 这时电话那头的人好像有什么急事,他说完“那你先忙”后很快就收线了,但这通电话显然没能化解他的烦躁,从裤袋里又掏出一个压瘪的烟盒,取了根点燃。 而地上他刚才扔的黑色烟头旁边,还有两段米黄色的过滤嘴,和他抽的显然不是同种品牌。 李唐觉得眼熟,但路灯昏暗,不敢确认。于是他慢慢移到那男人身边,也蹲下来凑近看。“喂,干嘛呢?这么晚了,爸妈呢?”那工人把烟换到那只离他远的手,皱眉道。 “这是叔叔你刚抽的吗?”他指着地上米色的烟嘴问。 那人向前倾身压着脖子看了看,莫名其妙道:“不是啊,我这个是利群,那个……好像是玉溪吧?”然后又是不大耐烦的语气,“小孩子别关心这种东西,烟啊酒的,爸妈知道要打的。” “……玉溪……是阿诗玛吗?” 工人疑惑地看了一眼身边这个对香烟品牌兴趣浓厚的男孩,捡起自己刚扔的烟头扒拉了两下那段米黄色的,把烧了一半的字面翻过来,凑近辨认了几秒,“阿诗玛,对的,是阿诗玛。” 妈妈抽的烟。 她年轻时在南边工作,抽这个牌子养成了习惯,回来后就一直没改。去年阿诗玛停产,她往家囤了一些,现在和普通玉溪混着抽。他留意过学校里的烟民老师,或是路上店里抽烟的其他人,似乎这里阿诗玛的客户,只有妈妈一个。 两段烟头,她在这里停留了近半个小时。是她接到电话走出图书馆以后吗?发生了什么令她感到压力的事。 “喂,小子。我要走了,你爸妈呢?”那人站起来,影子沉沉地覆盖了他,和地上零散的几段烟头。 “……叔叔能借个电话吗?我妈妈一会儿来了会还你钱的。” 男人把手机掏出来递给他,把脸转过去吐烟:“不用,你打吧。” 手机壁纸大概是他女儿,年纪和他差不多。李唐拨出号码,又确认了一遍没错,按了通话键。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这次不是忙音。 他突然想起某次放学,妈妈在门口给自己朋友打电话,打了四五次,都是关机的提示音。“她把我拉黑了。”妈妈朝他苦笑了一下。 李唐认识那个女人,每次她的车停在楼下,都会引起路过的侧目,或探究或羡慕。就和她偶尔上楼来接妈妈,坐在客厅等待时,和拥乱的屋子格格不入一样。她是妈妈的同学,做艺术品生意,后来嫁到沈氏,成了富太太。 他并不很喜欢那位,和她珠光宝气的一身贵气关系不大。是因为她每次和妈妈见面,总要用一种充满遗憾、恨铁不成钢的惋惜语气感慨,如果没有他这个拖油瓶,妈妈的人生本该多么精彩。 “你妈妈当年真的,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华有才华……首都美院保送名额都留好了的……你都不知道多难得。” “要我说句公道话,你最对不起你妈,要不是你,这种小地方……” 她的话经常被妈妈打断,于是这种抱怨就像一截断刺,扎进他的血肉后,恒久地腐烂生长。他有时觉得,妈妈的打断,也几乎只是一种按照流程行动的程序,把心里的怨气借由朋友的快嘴,隐晦地发泄。 他当然知道妈妈因为他,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机会,也和大城市的好工作、人生的好前途分道扬镳。但他这块沉重的石头,依旧装作无知地牢牢系在妈妈细弱的脚踝上,无能地看着她和自己一起下坠,坠进一眼望不到底的、徒劳着窒息的日日夜夜。 轰的一声,不远处图书馆二楼的大块墙皮因为刚才持续的燃烧掉落下来,砸在外墙施工的脚手架上,把半边架子砸得摇摇晃晃。他听见有人吹哨,警告围观的远离危险。 他抱紧了怀中的杂志,《巅峰设计:展示的艺术》,这是他和妈妈说过自己对这方面感兴趣后,她给自己推荐的。她说这本杂志社的策划是她上学时的老师,讲课非常无聊,但课件做得很好。说到这里时,她笑了一下,他记得那个笑,此时却好像离他很远了。
第7章 06 灰兔子
电影放完,进入媒体提问环节时,杜重九重新看了一遍简介手卡,对最末一行“被杀死的小说家再次睁开了眼……”困惑地戳了戳,然后小声对身边闭目养神半靠着椅背的李唐道:“所以被关在书里的是这个小说家自己?不会两个半小时追杀全是他想象出来的吧?这算科幻片吗?” 他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抬手确认了表上时间,重新坐直身体转了转脖颈,轻轻跺跺脚,好像准备站起来:“走吗,我先送你回家。说外面下雨了。” 其实他需要参加的只是电影放映前一个剪彩环节,早就可以走了。杜重九啊了一声:“先送我?你还有别的事吗,那我打车或者坐地铁回去,都行。” 他伸手接过放在她膝上的提包,又把零零碎碎其他一叠刚发的宣传纸折好塞进包里,手腕转了一圈给她看表盘:“太晚了,没地铁了。我一会儿要回公司处理点事情,明天六点的飞机,出几天差。” 于是杜重九朝台上做完翻译,正无聊地看着他们这个方向悉悉索索的景姐摆摆手,用口型说了句“辛苦啦,拜拜”,然后站起身对李唐道:“好,那我们走吧”。 推开视听中心沉重的隔音门,图书馆外果然在下雨。雨滴砸在玻璃窗上,听起来又重又急,是夏天常有的那种无厘头阵雨。她想起自己刚来这个世界那天,也是下雨。 “在想什么?”李唐看她站在门口发呆,提醒她往另一个方向坐电梯下停车场。 她回头碰了碰他胳膊,让他把手包还给自己,然后眨眨眼道:“你先等我下。那天也是下雨对吧,我推个门进来的。说不定我再推一次就回去了?” 他是不大相信的表情:“那也要回酒店推吧?控制变量,时间跟地点都不对啊。” 杜重九没太理睬他的意见,只匆匆丢下一句:“我保证回去一个字都不写,接下来你自由发挥。”然后朝着大门义无反顾地径直走过去,用力闭了闭眼睛,回忆了一下当时那个活动馆天台的样子,感觉自己嘴里应该念句什么咒语,但平时又没看过多少玄学,一瞬间脑子里只盘旋着平时超市晚上快关门时,广播里会放的萨克斯名曲《回家》。 她猛地推开门,雨点很大颗地砸在头上,重得好像她是打地鼠游戏机里冒头的玩具。 “看下证件。”门口的保安向她伸手,毫无情感道,和三小时前进来安检的态度一模一样。 她怏怏地说自己不走,又转身回去,绕开大厅里被紧急放在门口的“注意湿滑”立牌,看见李唐还站在原地。她觉得有点丢脸,没话找话地故作轻松道:“你比天气预报还准哎,这件简直可以当雨衣穿。”然后小心地跳了两下,水珠沿着外套光滑的表面簌簌地落下来,没想到那保安在外面看见了,猛一推门朝她警告道:“别在这儿抖水!别人踩到要摔跤的。” 她立刻向那位道歉,连说了几句“不好意思”,然后更尴尬地想往李唐身边去,但想起自己外套上都是雨水,怕并排走把他也打湿,于是僵硬地停住了。 他手里拿着一盒抽纸,大概是刚才她出去实验时,问前台要的。她立刻伸手接过来,然后退到大厅角落里开始擦干外套,“谢谢”。杜重九一向是有些天马行空的,从前身边的朋友也几乎是同一类人,又或者和她恰好完全相反,特别稳重,富于耐心,所以她隔三岔五地发点小疯,因为好奇心做点什么麻烦人的事,他们也都愿意包容。《唐月擎宵》的李唐,显然不是这类好好先生。应该记得如今寄人篱下的处境,不要轻举妄动给衣食父母添堵,她一边埋头抽纸一边叮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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