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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从抽纸盒里拿了两张，然后正弯腰擦风衣下摆的杜重九感觉自己头上落了很轻的重量，他好像在给她弄干头发。“那天有打雷的，你可能得等下次雷雨天再试。”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和缓的力道触覆，似乎没有责怪她的突发行动耽误他行程的意思。 “……这样啊，好，那等有机会再说。”她擦完了重新站直，李唐伸手从她那里拿走捏成一拳的用完的湿纸团，把纸巾盒放回前台，随手扔掉垃圾，这时口袋里电话响了，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按掉，对她刚说了一句“走吧”，电话又响。 “你接，我们坐电梯，你先接。”她快走了两步去按电梯的下行键。 通话内容似乎是某场官司或者什么合同要修改材料， 还要得很急，李唐说自己很快就到公司，对方还让他先邮箱确认。“要不我和你一块儿先去公司吧，你送我回家，里外里得四十多分钟。你不是明天还要飞？我可以在公司值班室睡一觉，早上坐地铁。”她立刻提议道。公司是有一个值班宿舍的，有员工午休也会躲那里睡。 李唐看了眼手机屏幕的显示时间，稍微犹豫了一下，给出新方案道：“那你先在办公室等我一会儿，我这里处理完了再送你回家。” 她点头同意，反正办公室里也有张折叠床，在那边睡也一样。 “明天去哪儿出差？”电梯叮了一声，他们一前一后跨出去，李唐带着她往停车位走，杜重九在后面随口问了一句。 “……不是你给我安排的工作吗？”他给她开车门，低头滑着手机屏看邮件。 “你真的很经常出差啊……很难每次都记住吧。而且现在这个世界完全在自己运转好吧……大部分事情都不归我管哎。”她小声反驳道，但仔细回忆了一下，觉得时间线大概已经进行到她连载的最后部分，也就是整个故事的中期，男女主针锋相对的开端了。“是去那边准备云上写作的事情吗？” 云上写作是云上文学独立研发的AI写作助手，目前对所有平台签约作者测试开放，它的实际功能比现实世界的AI写作厉害一些，可以比较流畅地根据大数据提供整体故事设计，和特定描写的细节润色。 但使用这个AI助手的前提条件是，作者需要同意无偿把自己的平台签约作品和浏览点击评论作为数据喂给它，作为更新迭代的养料。现在新签的作者都用的新版合同，包括了这条内容，老作者的合同更新也在进行中，大概等到AI正式上线，整个云上文学都会成为它的数据库。 这当然算是严重的行业冲击，头部作者还好，他们的合同条件是独立谈判，待遇也因人而异，但大量腰部写手显然很难接受这种著作权被模糊化、收入却保持不变的新现状。持续的断更呼吁、部分作者出走、其他网络文学平台跟风效仿、媒体舆论压力……这段时间云上的高层都比较忙。 “算是吧，是个著作权官司。当然我们主张他那部作品的著作权本来就属于云上文学，谈不上侵犯。”车子驶离地下车库，出口的横杆抬起，李唐在雨里开得比平时慢一些，说话语调也很平静。 “著作权？你是说改编权那种吗？有谁看上他那本小说要买版权了？” “不是。”李唐解释道，“你说的是著作财产权，那个我们合同里本来就是独占许可，五年。他的案子不是财产权，是人身权。”他看了一眼后视镜里困惑的杜重九，又补充说明道，“就是我们不认为这作品是他创作的。换句话说，这小说跟他压根没关系。” 她更加听不懂了：“他抄袭了？他写的小说，怎么会没有著作权？” “哦，我们主张著作权是云上文学的。因为他这本内容七成多，从大纲到关键情节都是云上写作助手生成的，如果法院认为这算一部具有独创性的作品，也不是他的独创。”李唐顺带普法道，“作者可以不是自然人的，AI也行。” 她先似懂非懂地点头，仔细想了一会儿后突然震惊道：“凡是用你们这个AI写作助手的，著作权都不是自己的吗？那写手不是给你们白打工？” “也不是，真到卖版权的时候，我们会核实作品原创比例，分成的。正常使用AI创作，大概率是一个共享著作权的状态。” 杜重九瞬间感到一道不可逾越的阶级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了，愤愤道：“合同叫他们开放作品数据的AI使用权，免费的。然后产出的东西你们还要分钱……太恶劣了吧。” 李唐转头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她似乎是真情实感的生气，于是反而有点惊讶：“这不是你构思的吗？要我评价的话，很聪明呢。” “聪明？”她剜他一眼，闷闷地哼了一声，“那你多夸夸自己吧。这种阴招我们无产阶级是想不出来的，你具有独创性，百年后下地狱，阎王必把著作权判给你。” 他笑了一下，空出一只手从后排座位上拿了只编织购物袋，鼓鼓地递给她道：“把外套换掉吧，这个料子蛮硬的，不太舒服。”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薄绒外套，和身上西装一样的灰色，还有一块新的厚毛巾，吊牌都没拆。她把毛巾拆开，又从里面掉出一块暖贴，李唐瞥了一眼她手里捡起来的，解释道：“本来以为要参加那个户外活动的，怕半夜冷。” 杜重九心情复杂地嗯了一声，把毛巾往头上一盖，开始脱换外套。明明刚才她还很以网文写手的身份，对这个敲骨吸髓的万恶资本家义愤填膺，但柔软的毛巾盖在身上，这怒火就像被水泼了，只虚张声势地飘出一缕白烟。 果然阶级矛盾牵扯进私人恩怨，总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 那件外套虽然颜色搭配合适，款式却完全不对，帽子上缝着两条毛茸茸的兔耳朵，跟她现在穿的职业套装搭起来太离谱了。 “这什么啊？睡衣吗？”杜重九拎着这衣服的肩线抖了两下，兔耳朵被颠得摇摇晃晃。他偏头看了一眼，好像自己也很惊讶，啊了一声：“下午艺术馆的人给我拿的，好像是新出的文创产品，我也没拆。要不你就当毯子披一下？” 她有点语塞，但之前淋了雨确实有点冷，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再挑三拣四，于是很快把自己套了进去，是暖和的材质。“……这种小案子你也要亲自到场吗？法务部处理不了？”她换了话题道，把脱下来的外套叠好放进袋子里。 “也不算小案子吧，是我们AI著作权的第一例。结果关系到后续我们怎么运营这个云上写作，还有签约合同的争议问题。是比较重要的事情。法务部已经在那边忙了一段时间，但你知道的，原告代理是有明律所，景月在跟。” 杜重九撇撇嘴道：“那有点难了。沈擎云必胳膊肘往外拐，准备二审吧。” “哦，大头是天闻在做，而且阿云是总部的法务，现在也不管云上了，天闻那边跟这个案子的高伙，还是景月德国读博时的学长。说胜算的话，目前来看，我们还高一些。” 他显然是知道这位“读博时学长”的附加身份的，所以现在的表情很好整以暇，AI著作权案仿佛只是他提供的某个剧场，三方演员上台，他是包厢里拿望远镜看戏的人。 天闻中华区的高级合伙人，本市出身的年轻法律精英，景月大学时法学院院长的独子，做了她近十年学长，从踏入这个领域开始就同行的前男友，徐孝谦。现在想想是相当震撼的履历，天之骄子的人生，但在杜重九的小说创作中，他只能算一个起了名字的路人甲。 他的人物创作初衷，只是让景月尝一点爱情的滋味，而带着耀眼光环的设定，也不过是衬托大女主的镶边点缀。 再次认识到她的胡编乱造已经有血有肉时，杜重九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李唐。这时车子在停车位挂档，他结束自动驾驶，拿走了她怀里的购物袋扔回后座，然后顺手把她前面的镜子翻下来：“理理头发，我们准备上去了。” 杜重九哦了一声，然后抬头看着镜子把刚才擦乱的头发理顺，有点犹豫道：“要不你先上去？被人看见我们一起走不太好吧。而且我去办公室，楼层跟你也不坐同一部电梯。” “去编辑部办公室吗？你有事要做？”他说话的时候，杜重九伸手把车里灯关了，发动机停了以后，车子里变得特别安静。她边解安全带边回答道：“没有啊。不是你说的吗，叫我在办公室等你，忙完了再送我回家。” “哦，我的意思是在我办公室，总办有休息间，你可以……”李唐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杜重九哎哟了一声，然后突然把帽子往头上一扣，整个人往座位底下缩藏，一边小声道：“有人！有人！” 后视镜里能看见，从停车场电梯里下来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挂着工牌，显然是云上的职员。没挂工牌的那个穿着高跟鞋，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格外铿锵有力，在几千平的车库余音绕梁。走到附近时，脚步声顿了一下：“李总不是出差了吗？怎么他车停在这儿啊？” 这时杜重九几乎完全躲在副驾和中控台之间那个狭小的缝隙里，中控台下缘、她的头顶，是李唐的手。刚才她看见同事往下缩的瞬间，李唐怕她磕到脑袋，手已经先一步做出了预判。而她罩着脑袋的帽子上，一只长耳朵垂下来，正好落在他的掌心。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刚到沈家，过的那个圣诞节。阿云骗他妈妈来接他了，在车库等他。然后整个平安夜，他被关在车库里，身边只有一只灰色的玩偶兔子。那只兔子是阿云丢掉的玩具，被养父拿来当抹布，擦灰尘和机油。第二天家里找到他，说车库门的感应锁坏了，问他一个人关着怕不怕。 不怕。大人们没有再问，他也当然不会告状。 直到成年以后，他仍然讨厌机油的气味。 帽子下的声音轻小，闷闷道：“走了吗？” 他捏了捏兔子耳朵，在手指上绕了两圈，明知故问道：“谁啊？” 这时外面又有人说话：“听说好像是明天？可能还在加班吧。” 他知道两人大概是她编辑部的同事，聊着公司八卦，那鞋跟咚咚的又远去了。“现在走了没？” “……你好像很怕她们看见和我在一起。”李唐瞥了一眼后视镜，那两人已经开车走了，他放开那只柔软的耳朵，又规矩地贴回中控台边沿。杜重九从帽子底下探出小半个脑袋，谨慎地蹭到窗边看了一眼，然后长舒一口气重新坐回副驾驶：“谣言猛于虎好吧，儿子比我还大四岁，说出去谁信啊。” 他收回手，开车门道：“去我办公室吧，困了先眯一会儿。我上次路过看见你们那个折叠床了，连垫子都没有，当心睡出腰突。” 杜重九跟在他后面进电梯，所幸已经太晚，真没碰到认识的同事。“公共休息室装修的真有问题，放那么多小吃饮料机干什么。小床啊，沙发啊，这些怎么不多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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