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待到傍晚时刻,殷陈笑着跳上霍去病的背,环住他的脖颈,要他背她下山。 马儿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她的脸颊有些凉,时不时能触到他的脖颈,温热呼吸轻抚过他颈侧的皮肤,同时有一股发辫散落到他颈边,几种触感一同,挠得他心头和皮肤都微痒。 最后一缕余晖透过雪山的罅隙打了过来,恰好打在二人身上,将身边的白雪和二人都淬成了金黄色。 他和她相互依偎的影子映在了长年不融化的祁连山上,这一刻,他停了下来,面朝夕阳。 殷陈的呼吸变得绵长,她在他背上睡得安稳,轻轻说了句呓语。 霍去病听到了。 她说,“阿稳,多谢你来了。” 霍去病在心底道:“闯闯,多谢你来了。” 在月氏王城待了几日,阿娜妮送别了三人。 殷陈抱住阿娜妮,将脸埋在她软乎乎的发间,嗅着她身上叫人迷醉的香气。 “你该不会用我的头发擦鼻涕眼泪罢!”阿娜妮嫌弃地将她推开,“搞得生离死别一样,若长安待得不顺心,便逃回我身边来。” 殷陈好容易酝酿出来的悲壮的告别仪式被她一句话破坏了个干净,“我们还欠你许多帐呢,定会送来的。” “真肉麻。”阿娜妮皱皱鼻子。 霍去病朝她郑重一揖,阿娜妮也大大方方回了个月氏礼,她以月氏语向神山祈祷,“愿神山保佑,我的朋友殷陈,霍去病一生平安顺遂。” 她站在王城上看着三人的策马远去,雪又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第227章 交心 霍去病是借巡防的由头出来的,自然不能忘了差事。 几人在边群巡视了一月,才回到了长安。 陶邑公主在陶邑待了大半年后,又回到了长安。 陈阿娇早已在公主府等候多时,她身边还有卫子夫。 两个皇后同时出现在陈长公主府中,着实叫人好奇会发生些什么。 可公主府中没有他们喜闻乐见的剑拔弩张,大汉先皇后和现皇后相处得极为融洽,二人一齐逗着霍嬗。 陈阿娇奢侈性子如一,仍是一来就将自己带来的所有物件摆满了厅堂。 霍嬗好奇地盯着她发上颤动的玉擿看,她便摇晃着脑袋,擿上珍珠发出声响,霍嬗乐得咯咯直笑,要伸头去抓。 卫子夫坐在一边,看着她逗孩子,抿唇笑着。 屋中火炉正暖,卫子夫一件件替她归整着物件放到箱中,她拿起一做工精湛的鎏金鸠车,“这些都是三四岁孩童才能用的,现在预备着也太早了些。” 阿娇煞有介事,“孩子可是一眨眼功夫便会长大的,是不是啊,阿婴。” 阿婴只咯咯笑着。 卫子夫摇了摇头,她始终是个节俭的性子,许是幼时经历的不同,虽然她当皇后的年头已经赶上了陈阿娇当皇后的年头了,但二人的性子依旧和当年一样。 当年的阿娇送她金银宝石饰物,她却没有可以回报的。 阿娇随手从她腰间摘下了一块成色极不好的玉严,“那便将此物赠与我罢。” 她对卫子夫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心,她自小富足,从不懂得察言观色,性子是浑然天成的率真。 卫子夫垂着头,“皇后若喜欢,妾自当相赠。” 陈阿娇随手取下腰间环佩,系上那块玉佩,笑弯了眼,“我听闻女子若结了金兰,便会交换贴身物什。” 卫子夫脸一红,便要跪下请罪。 陈阿娇蹙眉,“难道你不愿同我成为友人?” 卫子夫那时尚且年幼,听闻这位皇后太多传闻,与她相处生怕行差踏错,被这一反问,立时期期艾艾,“妾……妾并非那个意思。” 陈阿娇立时转阴为晴,“那便说定了。” 说定什么了呢?卫子夫有些懵。 她望着逗着孩子的陈阿娇,她与当年已有了很大的分别,可阿娇仍是骄傲的阿娇。 霍去病和殷陈是乘车回到公主府的。 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吃过了饭食,殷陈才有机会去好好抱抱阿婴,好在阿婴并不抗拒她,甚至一见她笑。 母子血缘真是了不得的纽带。 殷陈眼含泪光,以鼻子触了触霍嬗的鼻子,“阿婴阿婴,你可还认得阿母?” 陈阿娇也眼含热泪,母女二人久别,叙了寒温,阿娇道:“瘦了许多。” “是啊,陶邑虽富饶,但我仍念着长安。” 卫少儿和卫子夫坐在一旁,陈沅和陈茵围着霍去病不撒手,要他说说一路见闻。 霍光安静地坐在边上,一个小婢女为他添上热饮。 他道了声谢。 面容俏丽的小婢女朝他一笑。 夜间,殷陈问起红雪的下落,霍去病只道她消失了。 这世上,一个人的消失可以悄无声息。 殷陈并不怨红雪,只是有些失落,那个总是时时紧着她的红雪,究竟对她有没有半分真情实意。 青芜沉稳了许多,她不再像从前一样多话又活泼,跟着青芦学着掌管家事。 她是个伶俐的丫头,只是殷陈常发现她对着身侧的位置发呆,她与红雪曾形影不离,她对红雪的感情,比她要深许多。 殷陈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幸好长安的日子总将人往前推着走着,叫人忙着遗忘从前事,应付眼前事。 霍去病于军中事务上不再繁忙如从前,他封大司马后,与卫青共同分管着军中事务。 他乐于将担子都推给舅父,厚脸皮地耍起无赖,一如从前,“舅父知我一向最厌烦处理这些事务了。” 卫青无奈摊手,但也容忍了。 毕竟陶邑公主刚回来,夫妇二人久别,是需要一些温存时光。 譬如此时,一家人难得在外头游玩,霍去病正用刻刀在玉佩刻上字。 殷陈抱着嬗坐在边上,亭中的火炉嘟嘟冒着热气,熏化了亭角排列森严的冰棱子。 这个时候的孩子对一切声响都好奇,他时而看看这里,时而又瞧瞧那里,挥舞着的小手时而还会揪住她的发不放,殷陈颇有些制不住他。 霍去病起身接过嬗,他拿脸拱拱阿婴的手,语气颇为严肃正经,“再揪阿母的头发,阿翁以后便不带你骑大马了。” 霍嬗哪听得懂他的话,空空的小手又去找寻下一个目标,要去抓他冠上的玉。 殷陈拿出他刻到一半的玉佩,缠绕着长生纹的吉祥如意的小字还未刻完。 殷陈将那玉佩托在手心端详,他的手倒是极巧。 他如今做起了父亲,被半岁大的孩子折腾得满眼都是笑意。 殷陈接着他的活计干下去,继续细化玉佩上的纹路。 成昏前,他与她曾于此亭中折梅赏雪,煮酒对饮,今时今日,一家三口于亦于此亭中消遣时光。 殷陈希望这日子总是长久下去,然后冬日总要过去的,蠢蠢欲动的雷声劈碎了长安还未完全放晴的初春。 寂静了一整个冬日的猛兽,一些于去岁或者更早之前悄然攀上屋檐的枯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苏醒了。 麦子一种下,春雨迫不及待地落下了,农人弯着腰杵在一陇陇长龙似的田间,又期许着新年份的收成。 殷陈再度见到刘彻,便是立春了。 她一直避免再次见到他,他亦然。 一个没想着能活着回来,一个不知道该以什么形式迎接。 所幸,刘彻问起了霍嬗。 他血缘和名义上的外孙。 殷陈竭力扮演着一个乖巧的女儿,答:“嬗一切都好,劳父亲挂念,改日定带着他进宫来与父亲相见。” 刘彻应了声,站起来,二人步出殿,此时正是霞光满天的时刻,初春还带着寒意的晚风吹拂在面上,倒叫人格外清醒些。 前殿周围树木的新绿尚未抽出,尚挂着冬的衰败,父女二人逶迤上了柏梁台。 殷陈看向刘彻,他鬓边的霜色更重了些。 年还未至不惑,然家国大事事事紧逼之下,他的身体率先展露出衰老的特征。 此刻的殷陈突然理解了他的恐惧,他太怕衰老了,这种如影随形的感觉如同一直按在脖颈上的手,慢慢地收紧了力道。 衰老让人变得盲目,原本锐利的眸也开始浑浊。 他终会看着他拥有的掌控的一切一点点瓦解掉,他舍不得的。 于是人衰老了,那颗雄心依旧炽热着。 它不甘于屈就这副日渐式微的躯体,于是催促着人类寻找长生之法。 大抵是太过有志气的人,总想着将自己的志气延长些,再延长些。 要寿比天齐,然志未必能久得天佑。 殷陈也知道,他在中行说身上栽了个大跟头,偏这罪名不能光明正大地安在头上。 中行说这丞相当得可谓完美,他的行事妥帖,毫无把柄,就连李广自刎这一件事,都未能让他借题发挥。 他始终蛰伏着,怀揣着那个来自大秦的长生之术,以为能挟制住刘彻。 但长生之术本属虚妄之言么? 殷陈无法断言,因为她知晓这世上有一个人,他隐居于西南,身份神秘,他的年岁大抵已经超过了所有人所熟知的长寿岁数。 可她也知道,张先生是不愿出现在长安的。 刘彻在寒风中立了许久,殷陈也陪着他站了许多。 “你可知我每次站在此处俯瞰着长安,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刘彻开头道。 殷陈没有想到刘彻的话头会这样引开,她正思虑着下一句,他是否要同她剖开心事,刘彻忽然笑了。 自己性子中神经质的一部分,或许是源自父亲。 “必然是,如何将这繁华在手中永久延续下去。”殷陈顺着他的话道。 刘彻看她,眼眸似波光微动,“朕起先只是与他做了个交换。” 殷陈没有接话,静等着刘彻的下一句话。 未几,刘彻接着道:“他想要朕承认他的身份。” 殷陈挑眉,“若他的目的真的如此简单,还真是个极划算的条件,怪不得陛下会盲目心动。” 刘回过味来,发觉自己竟被这样一个人引诱着走到了穷巷之中。 刘彻没有在乎她话中讥讽之意,“朕需要一个理由。” 殷陈知趣地接道:“陛下想除掉的,是李蔡还是中行说?” “世上早就没了中行说这个人。”刘彻道。 “这个人早就死在了匈奴地,陛下犹豫纠结,是因为这个人身怀宝藏,可这个宝藏于陛下而言本就是镜花水月。” 刘彻发觉她是个技术极佳的刽子手,很能向人的痛处下刀,然痛处往往生恶疮,剜出症结,方能止住扩散。 “李蔡,他没有犯什么错。” 殷陈不禁觉得好笑,他若真想除去李蔡,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这个理由甚至不需要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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