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陈可不相信一个老将自刎前的剖白,让他的恻隐之心动了。 拱卫这座长安的羽林卫主要构成是良家子,陇西李氏作为其中中坚力量,他暂时还不想动。 所以,他想借她之手,去除掉这个人。 所以殷陈也借坡下驴,“马邑之围中,有人曾给军臣传过信。” 只要刘彻不追究,她便能只用这个模棱两可的诱因将中行说扑死。 刘彻面上现出讶异之色,“朕的陈长公主,可愿再次为朕的先锋?”
第228章 挑明 “女儿有一个请求。陛下若只想除去李蔡,旁人不可牵连,至少李延年,李姬的两个孩子不可动。” 刘彻看着她,“你仍旧想要保住李延年,他便如此牵动你的心绪?” 夕阳打在她侧脸,明丽的眉眼中现出一丝温暖笑意,这一刻,她实在像陈阿娇,“我想保住的,只是一些永远留不住的从前,父亲,我的从前不剩什么了。” 这话似是敲中了刘彻某一处柔软的地方,他眉眼难得染上温情,“总在怀恋回顾从前之人,可走不好路。” “所以父亲从不回头看。”殷陈接话道。 此时天际掠过的归家的鸟儿,父女二人忽而大笑起来,殷陈笑得以手捂脸,手心沾上潮意。 这场会面以温馨的餔食结束的。 殷陈乘着车出宫时,忽然被一个宫人拦住了去路。 她是李姬身边那个贴身宫人。 殷陈摒退旁人,“李姬寻我?” “公主何必装糊涂。” 她早在皇后处得知李姬这半年病笃,已是大渐弥留之际。 殷陈没有动去见她最后一面的心思,李姝是骄傲的,她定不愿让她看到她那槁项黄馘的病容。 殷陈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人,“他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想找我坦诚了?可我现在急着回家,没空见他。” “若公主赴约,主子会将一切公主想要知道的都尽数告知。” 前行的脚步停住,殷陈扭头道:“何处?” “公主与主子初相逢的地点。” 初相逢,说得多有意义似的。 殷陈正要再问,那宫人却闭口不言,行礼退去了。 坐上青盖车,殷陈思索半晌,问驾车的阿大,“原先那个着了火的赌坊,现在是什么地方?” 阿大道:“新建起了一个赌坊,较之从前,甚至更为热闹了。” “去那赌坊。” 阿大有些为难,“驾着这车去赌坊,会否太明目张胆了些?” “那又如何?”车内传来的声音不起波澜。 阿大转念一想,那是,她是陈阿娇的女儿,大汉的陶邑公主,她最有资格说的话,便是,那又如何? 可阿大没有听到她话中的兴味,只是觉得,这元狩五年的春夜,太寒凉了些。 赌坊换了新面貌,木结构的三层高楼突兀摞起,灯火辉映着周围的建筑有些灰头土脸的。 这毫不避讳的车驾一路行到了赌坊前,吸引大批人的目光。 立时有一人快步上前,在车辕前原本要放踩凳的地方俯身跪下,以手撑地,充当踩凳。 阿大有些无语,这些人也太过殷勤了些。 殷陈掀开车帘,阿大无奈朝她挑眉。 殷陈一脚踏上那人的背脊,下了车,对阿大道:“赏。” 她的气势倒是做足了,阿大只得从怀里不情不愿地掏出钱币,丢到那人手中。 一进去便有人在前引路,她一路跟着引路人上了三楼。 引路人推开门,待她踏入屋中便掩上了门。 殷陈环视周围,布置还算雅致,用做隔断的竹帘卷起,一人坐在案前煮酒。 殷陈走过去,不等他开口便坐到了他对面,“丞相好兴致。” “别来无恙啊,小公主。”中行说往杯中舀酒,推到她面前。 殷陈嗅着杯中酒的气息,是梅子酒。 “想来丞相的祈愿没有实现,我仍活着归来了。” “是啊,老叟现在内心惴惴不安,不知今上会如何处置我呢?” 殷陈微笑道:“那得看丞相是输了还是赢了?” 中行说沉默一瞬,他举杯嗅了嗅,却没有饮下,想来他是厌恶梅子酒,但为了殷陈这个来客,不得不煮了对她口味的一种酒。 “与今上对赌,赢了输了,定义不在我。”中行说道。 “早知结果如此,为何还要回到大汉?”殷陈问道。 “人老了,总要回到故土瞧瞧的。” 这番思乡心切的论调没有多大的说服力,殷陈闻言一哂,“是丞相太想证明自己了,不惜胆大包天利用今上的弱点,丞相明知他醒悟过来,必然不会饶过丞相。” 中行说依然眼带笑意,“公主竟认为,我这样的人可以得到所谓的善终?” 他太过狡猾,以致于她现在捉摸不透他饱含苍凉的笑容中蕴含着什么含义,“若留在匈奴养老,乌维不会亏待你的。” 中心说愈加乐不可支,显然,他认为殷陈这话太过可笑了,“我曾以为你与我是一类人,现在看来,你竟也是寻常女子而已。” “丞相如此自命不凡,以为自己能成为名垂青史的人吗?”殷陈语带讽刺,她的面色藏在雾气中,显得格外苍白,“所以你才恪尽职守,这样认真地当好这个大汉丞相。可惜了,当上丞相的是陇西李蔡。” 中行说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愠色。 殷陈了解了他之后,便觉得他可怜至极。 他分明极力想要证明自己,却偏偏有个见不得光的身份。 他借旁人的身份做得越是出彩,心底便越是扭曲。 他想要毁灭一切,却又畏首畏尾。 想要旁人知晓他的身份,对他投以敬佩的目光,又怕旁人唾弃与谩骂。 他想要这个世界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和理解,可他从来都错了。 这世界从来不会承认出错了,所以错的只能是他。 中行说举起杯子,终于饮下了一口酒,梅子的甜腻香气让他喉头打转,咽下之后,他笑道:“公主想知道什么?” “我有一事始终想不明白,李蔡在匈奴和大汉之间,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楼下赌徒的喧闹之声是波动的,如浪潮一样涌入耳际。 这声音能将人涌上天际,又能迅速推人下悬崖。 中行说想起李蔡,临死前,他面上满是惊诧之色。 他曾以为的合作,到头来只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 他顶着李蔡的身份回到了长安。 他本欲搅弄风云,可殷陈这条意外闯入局中的鱼儿,竟将一切打乱了。 “不过是个不甘于活在从兄光芒下的人,可他错在,以为自己是胜券在握,却忘了黄雀在后。” “他挟持我姨母,意欲何为?” “或许,他只是恰好受人所托。”中行说意味深长,“此人碍于承诺,所以借旁人的手让从前的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你是说,今上?” “今上给过陈先皇后承诺,绝不对义妁动手。” 简直是个,让她绝对想不到的理由。她从前曾在齐溪处得了玉严以后便接近了真相。 隔了数年,殷陈几乎想不到当时的心情了,可她当下,只觉寒凉刺骨。 中心说瞥见她愣怔,“公主可想好了,若公主明白了这一切,仍要替今上除了我,我毫无怨言。我原以为你同我一样,是算我错你,你虽是他的女儿,但丝毫没有他的手段。早在王庭,我就该看清你的,你能制造一场瘟疫让你得以庇护,却没有对恨透了的匈奴人下死手。你是个……太有良心之人,这样的人,不堪与谋。” 殷陈本该愤慨地指责他,尖锐地刺痛他,痛责他为人鄙薄,残缺,阴暗,可她此刻只是沉默着。 炉上的酒再次滚了,她曾经有许多时刻都恨不得手刃他,此时隔着缭绕的烟雾看着他,却忽然失了气力一般。 她面色平静,语气平淡地叙述,“你若当真有那翻覆权势的本事,便不会龟缩在匈奴地二十年。你以为是蛰伏,实则是懦弱。你根本没想到大汉会在今上的手上变得如此之快,眼看着匈奴人败了,你攀附的高枝摇摇欲坠,你慌乱,你谋篇布局数年,竟被打破了。所以在幕南之战,你杀了李蔡,你替代了他,回到了大汉。李姝,不过是军臣与一个女子一夜露水留下的孩子,你却在马邑之后让李蔡将她带回了李家。自那时起,你便有了将她送入宫中的打算。你一边在大汉布局,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皇后和皇长子刘据,一边与淮南王刘安勾结谋反,想就此除了大将军,更暗中对冠军侯下毒,想让他死在淮南。你意欲搅乱时局,颠覆这世道,可你忘了,今上才是那双操纵棋局的手。” 中行说的面色愈加难看,他拿起酒勺要舀酒,动作失了从容,酒水洒出,滴在红木案上,像是淌了一滴泪。 殷陈没有放过他,她的态度越发坚定,“其实这所有的一切都很安排得很巧妙,可你偏偏太过自信,你看到了我,看到了那个本该死在王庭的女子出现了长安。你兴趣渐浓,你期许我能如你一般,不,你期许着遭受了苦难磋磨的人都如你一般,阴暗扭曲,你想要有一个人看到你的杰作。 你选择了我。” 中行说。” 至此,殷陈平静地吐出他的姓名。 这个名姓早该湮灭于幕北的黄沙之中,早该消逝于迥回的长风之中,可他在数十年后,竟如幽魂一样回来了。 “你现年八十有余,却要扮作一个五旬之人,你早就病骨支离,仍然勤勉于丞相事务,你旰食宵衣,箕风毕雨,其实想要成就一番大事,你期许着旁人能赞颂你,能看到你,理解你。” “你身在匈奴这许多年,深觉寂寞萧索,匈奴人的难以驯化让你一身抱负毫无施展之地。” 殷陈观察着他的神色,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逐渐变得冰冷,他藏得再好,表现得再无所畏惧,总是会恐惧的。 人有欲望,所以会被欲望掌控。 刹那,中行说面上的神色有崩裂趋势,他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拊掌道:“好一个跌宕起伏,精彩绝伦的故事。” 故事,他对这番论调冠上了故事的名号。
第229章 醉意 楼下尽情将自己抛入输赢赌局的人群,中行说享受在上俯瞰人们沉沦的欢愉之中,人声鼎沸中,他能迅速看清一切。 殷陈以手撑案,微微前倾身子,长眉之下目光锐利不可直视,在这浪潮之中,她稳站潮头屹立不倒,“你想要世人知晓你的身份,知晓你的一切所为。但我会给你找一个正当得甚至不能再正当得理由,让你以李蔡的身份死去。” 中行说的手抖了一抖,“长生之术,他也不要了吗?” “你我都明白长生之术,只是虚妄。”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46 首页 上一页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