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分明见过那个长生之人。” 殷陈忽而抬手,藏于袖中的簪迅速抵到中行说喉间,“你没有机会了。” “我若死了,盐铁和算缗告缗所有矛头都会指向义纵。” “你凭什么认为,你便是能掌控一切之人。”殷陈的手越加往前抵,簪尖已经刺入他的皮肤,温热的血液顺着簪流到她手上。 中行说面上没有丝毫恐惧,似乎那抵在脖颈前的利器压根威胁不到他,“所以,你也愿意让霍去病与我一起死吗?” 从他口中听到霍去病的名字,殷陈喉头发紧,“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曾在狼居胥山上进行了血祭,你猜,匈奴人会不会在祭器中下手?”中行说语气平淡,或者说,他从来都是这样,是要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的。 殷陈注视着他眼睛,他眸中含着戏谑的笑,方才的惊惶竟是装出来的。 他分明是在用没有发生的事威胁她,可他这一脚,实实在在踩在了她的命脉上。 尖簪霍然收回,殷陈坐回原位,“你以这样一一副残破的身躯,竟能将这丞相当得这样好,你想证明的事,已经证明了。” 难得从她口中听到如此中听的话,中行说瞥过她耳上的耳饰,“若非我残缺如此……” “你期许有一个人步你的后尘,才将李延年拉入泥沼。” 那时的永巷中,李延年朝她一揖,说出这样一句话,“延年永远都会是姊姊的退路。” 他与他的理想背道而驰,甘愿为她在刘彻和中行说中间周旋。 中行说想起了李延年那双眼睛,他那张太过俊朗的年轻面容,是极具欺骗性的,他竟也被他骗了。 但如今也无所谓了,他如今已经失了培养一个少年的兴致。 “公主最好祈祷,在那位神秘的张先生出现之前,霍去病还能活着。” 殷陈不想相信他的话,可又不得不对他的话起了几分警惕,“就算张先生出现在长安,又能证明什么?” “人的执念是可怖的,当天下最想要的物件就摆在眼前,那他无论花上什么代价,都必须得到,我很期待他看到那张先生的反应。” “闭嘴。”殷陈虽对她这个阿翁没什么好感,但他对大汉来说,确实是个极好的帝王。 “既来了这赌坊,公主可愿与老叟赌一赌?”中行说再度往她杯中添上青梅酒。 微酸的气息,牢牢扣住她的嗅觉。 殷陈走出赌坊时,手上捏着一根博箸。 东西市有这样一个地方,在宵禁前半个时辰,灯火仍旧通明,能轻易掌控人的悲喜。 而那重建起这欢场之人,站在高楼之上,淡漠俯视那青盖车缓缓离去。 他抬起手,掌心的纹路缠绕,他今夜似乎苍老了许多,身形微微佝偻,不再挺拔。 殷陈说得没错,那长期维持着他丹药已经将他身体掏空了。 他对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产生了类似镜花水月的幻觉,他所追寻的,从来不是长生,那是极致的恨意让他走到了如今,可为何,他会因她的几句话扰乱了心境。 不,他想要的,只是毁灭、颠覆这汉帝国。 霍去病抱着阿婴等在中门处,他抱孩子的动作已经相当娴熟,阿婴倒是精神得很,见着她就伸着小手要抱抱。 殷陈接过阿婴,又瞧瞧霍去病,见他面色如常,甚至还比从前胖了些。 “看我作甚?” 阿婴得了阿母抱,又不舍得阿翁,小手紧紧抓着他的食指不松开。 二人只能别扭地走在廊下,殷陈淡声道:“半日不见,我瞧夫君似是又俊朗了几分。” 他分明已经听过她说许多这样的话,心头仍忍不住微动。 边上提灯的丫鬟们不住偷笑。 将霍嬗哄睡了之后,殷陈将霍去病按在榻上。 “本公主要有话要审你。”殷陈在边上净了手,又坐到他对面,言简意赅。 霍去病有些莫名其妙,“今日想在榻上吗?但今日尚未沐浴……” 若是往常,殷陈定然已同他闹作一团,可她今日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模样,“你在幕北狼居胥山祭天时发生了什么了?” 霍去病觉得她今日有些怪,“只是一场普通的祭祀。” “不说,那我明日去问仆多和赵破奴。”殷陈脑中一直回荡着中行说的话。 霍去病拉住她的手,“血祭。” “你可知血祭代表着什么?”殷陈坐到他身侧,神色严肃。 霍去病转而与她十指紧扣,声音沉沉,“知晓。” 他的回答太简略,让她怔愣半晌,“为何?” “若世上没有殷陈,那便没有霍去病。” 他曾在河西的梦境中这样告诉她,今日,他又以这句话来回应她的疑问。 殷陈摸上他的胸口,他的心跳是稳健有力的,一次又一次,敲在她的手心。 “匈奴人狡诈,必会在祭器上动手脚。”殷陈摸上他的脉搏,她的心太乱,压根摸不出他的脉象有何异常。 “说说今日之事罢。”霍去病扣住她的手腕,声音沉静。 那一瞬,慌乱如同烧红的铁堕入水中,殷陈抬眼看他带笑的眉眼。 他的温热让她奇迹般镇静下来,她反拉住他的衣袖,“中行说告诉我,在幕北的祭祀中,匈奴人对你下了手。” “可我现在十分康健,闯闯不是看到了吗?他此举不过是在拖延时间。”霍去病的下一步动作制止了她想要继续追问的行为。 他的呼吸喷薄在她耳际,带着灼热。 他在用行动阻止她继续追问下去,殷陈没出息地沦陷在他唇齿间。 待她睡着后,霍去病翻出笥箧,那是她为了致歉而为他专做的饴糖。 这些年,他将那饴糖封存在琉璃器中。 彼时他恼怒于她的不开窍。 她却真诚地将甜腻的心意递到他面前,一双狡黠的眼中满是挤出来的讨好,莽撞又唐突。 他已经不再嗜甜,可总会想起那时的她。 他时日无多,是淳于先生给的审判。 幕北归来之后,他大病了一场,对外只称休沐了一月。 知晓殷陈消失内情的人都当他失去她太过伤怀,闭门不出。 那一月,他在梦中反反复复地梦到她,只有一少部分清醒时间。 也正是那段时间,先生将淮南的真相告知他,先生痛心疾首,道:“她拼尽全力耗费自身救了你,你若捱不过这一关,那便没人可以救她。” 就为了这一句话,他硬是执拗地扛过了那场大病。 高不识引咎主动辞去了宜冠侯,独自去往幕北寻找解法。 高不识没有错,是他救她心切,根本没想到乌维会埋下这一手釜底抽薪的棋。 可她为了他已经受了这诸多苦难,他怎忍心,忍心看她为他妥协。 中行说将事实告诉殷陈,不过是要与他正面对上,那他该去见上他一见才是。 元狩五年的初春,深夜还呵气成霜。 霍去病为她掖好被角,又嘱咐外间伺候的家人照料好嬗,打马往丞相府去。 中行说还在坐在案前,见了来人,站起身一揖,道:“不知大司马深夜来访,有失远迎。” 他案头还点着两盏灯,案上书牍堆叠,似是料到了今夜有客来访,炉上的酒还温着。 霍去病与他在朝中地位一致,照例回了一礼,道:“丞相勤勉,倒叫晚辈惭愧。” “不过是一些琐事,大司马正是年少气盛时候,在处理事务上自然比我这个日薄西山暮景残光的利落得多。”中行说请他在席中坐下,自谦道。 屋中灯火通明,却没有侍奉之人,中行说亲自净手斟酒。 霍去病注视着他,他有着极好的耐性,等着中行说开口。 中行说慢悠悠将觞推到他面前,“大司马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霍去病凝着觞中蒸腾起热气的琼浆,道:“公主不胜酒力,此前若有胡言之处,望丞相海涵。” “原来大司马竟是为公主走此一遭,大司马且宽心,公主与老叟只是打了个赌而已。” 霍去病将酒觞推开,也推开二人之间的迷障,他深邃眼眸中含着一场风暴,“这个赌,我来同丞相打。” “可我对大司马实在毫无兴致。”中行说丝毫不掩饰话中鄙夷之意。 “是真的没有兴致,还是你怕了我?”霍去病发觉自己与殷陈相处久了,竟也学得了几分她的言语犀利之处。 中行说没料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勾起笑来,道:“大司马说笑了,老叟与公主乃是忘年之交,这个赌,乃是我与她之前的秘密,不可为外人道也。” 他对霍去病这类出生便拥有一切的天之骄子分外厌恶,偏他非类纨绔,反而出类拔萃。 两次将他潜心培养的乌维打败,更让他恨极,若非不能,他定会在他觞中下毒。 但他不会活得太久了。 想到此处,他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你比她差远了,她明白我想要什么,你却不明白。说到底,她与我是一类人,而你不是。大司马,更深露重,请回罢。” “你想要的,是要陛下承认你的身份。”霍去病静静看着他,开口道。 中行说这才讶异抬眼,他不认为殷陈会将此事告知霍去病,这个黄毛小儿,确实是有些本事。 “赌约是什么?”霍去病继续道。 中行说眯了眯眼睛,“她想要你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你的命和我的名,若我是她,我也不知会如何选。” “我承认你很聪明,可你有了软肋,便不再是无坚不摧的了。这其实很好选,只是我们之间隔了太多事,一个叛国贼子竟当了三年丞相,于大汉而言,当真是一桩美谈。” 刻漏一滴滴,推着春夜往前。 中心说举觞饮了一口,“老叟今夜可以当做无人来访过,大司马也可以与公主商议此事,最好让陛下也知晓,与大家同享漫漫长夜,老叟乐见其成。” 那痛楚灼烧着五脏六腑,他生生捱过了锥心之痛,站在长安阒静的,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仰头看天上明月,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卫青被家人唤醒时,惊了一跳。 他披衣去正房,瞧见外甥正端详着兰锜上的长弓。 “你小子,大深夜的到我这干嘛来?”卫青见他一身长袍,松了口气。 “舅父,我睡不着。”霍去病转头,脸上丝毫没有打搅人家睡梦的歉疚。 卫青叫人将正房灯点上,家中管事立刻吩咐庖厨预备酒食。 霍去病将那张弓拿起来,这是今上所赐的精弓,那时的霍去病尚还年幼,拉不动重弓,却眼馋得紧,卫青只能为他做了一张小弓。 而现在的他已经能轻易将弓挽若满月。 “遇着难事了?”卫青见他勾着弓弦若有所思,道。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46 首页 上一页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