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若我执意杀一人,当如何?” “你可知你如今的身份?”卫青挑眉,语气倒是没多大起伏。 “我明白,若杀了他,我多半也会死。”他勾着弓弦,如同在拨动一根琴弦。 “那便不能杀。”卫青道。 “我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若杀了他让你自身陷入绝境,那绝对不行。”卫青难得表现出如此决绝的态度。 卫青不知他要对谁动手,可他一向有主张,若非心底茫然,绝不会来求助。 卫青却也知晓他若有了决心,便很难去改变,他又补充道:“若为此人丢了性命,你所爱之人会如何?嬗还在襁褓之中,陈家现在式微,有朝一日窦太主不在了,陈长公主将处于什么境地之下,唯有你在,方能护住她。” 霍去病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忽而抬头一笑,“今日难得,外甥陪舅父喝个够。” 卫青英朗的眉梢一挑,“我现在可比不得你了,你替陛下挡酒练得千杯不醉,我顶多只能饮下半卮了。” 霍去病将弓放回兰锜上,正巧家人端来热腾腾的酒食。 舅甥二人饮至天际翻白,卫青眼眶微红,“去病,我知你夹在陛下和公主中间,心有苦楚。公主是个极聪慧有主见的女子,你尚年轻,前程一片光明,莫要冲动行事。” 霍去病撑着下颌,盯着案上的残局,忽然站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嘟哝道:“我得回去了,她醒来不见我,会担心的。” 卫青揪住他,“吃了酒不可吹冷风,我遣人送你回去。” 他今日只顾着喝酒,只有刚开始那几句话透露出一点心思,卫青有些头疼,孩子大了,便连心事都藏着了。 将人送走后,他吩咐任安,“可查出今夜冠军侯从何处出来的?” 任安道:“丞相府。” 天际涌起的白将黑夜驱赶,长安寂静的夜终于过去。 霍去病在车中撑着额头,他没有醉得不省人事,只是头有些疼。 车行到公主府中门,从人正欲来搀扶,他抬手拒绝,道:“公主呢?” 从人见他醉得厉害,只能前去请公主过来。 殷陈过来时,正见他倚着车,家人远远看着,都不敢接近他。 君侯醉成这副模样,除了公主,旁人都不能近身。 他抬眼见她,弯了弯眼睛,“闯闯……” 殷陈从没想过自己的乳名能从他口中用这样的语调说出来。 她走过去,见他面上连同眼尾都染上了红,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在何处喝了这样多的酒?” “舅父家中。” 倒是乖,将舅父都供了出来,殷陈毫不怀疑现在的他能将家底都全盘托出。 于是笑吟吟举起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霍去病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揣进怀中,不满道:“怎穿得这样单薄?” 醉成这样,还担心她穿得单薄,殷陈腹诽。 “听闻夫君唤我,我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披上,快些同我回去罢,好不好?”殷陈语气放软,配合地打了个寒颤。 霍去病点头,张开手,“可我走不动了,要闯闯抱抱。” 周围仆从纷纷将脸撇向一旁,可有些人的嘴角已经翘起可疑的弧度。 最终殷陈一个人连拖带抱,将他带回了卧房。 一入卧房,他还非得跌跌撞撞去瞧瞧阿婴,阿婴本还乖乖瞪着眼咬手,见着他又要他抱抱。 殷陈哪敢让他抱孩子,连忙让乳母将孩子抱走。 好说歹说想让他睡下,可他该死的洁癖发作了,硬是要沐浴,殷陈好说歹说勉强让他洗过了手脸,硬让他躺下了。 呼吸间还有淡淡的酒气,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蹙得很紧。 殷陈抚平他的眉,发觉他烫得厉害。 她怪道:“难道是站在风口受了凉了?”
第230章 愧疚 淳于文提着药箱来到时,殷陈仍被他紧紧抓着手。 他的手劲并不大,却不允许她挣脱。 殷陈难得头一次觉得他如此难缠,她想起之前说过想见他喝醉时是个什么样子。 现今算是见着了。 淳于文走到榻边,先探了探他的额温,心里一合计,扭头对殷陈道:“小姑子替我寻些饴糖来。” “饴糖?他现在已经不常吃饴糖了。” 淳于文过来助她掰开他的手,“喝醉的人可记不得已经变了的喜好,那根深蒂固的深藏的习性会暴露无遗的。” 手得以解脱,殷陈又不放心地看看霍去病,“他烫得厉害。” “我知晓。”淳于文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待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他嘴角的笑容才随着心情落下。 “为何就是不知节制,你这身子分明……” 霍去病嗓子干得厉害,“劳烦先生水……” 淳于文给他倒了水递到他唇边,“这症状恰好与你从前弱症相同,可终究瞒不了多久,你现在将大部分事务都推给大将军,已经让诸多人心生不满。” “我头疼得厉害。”霍去病喝了水,倒头装睡。 “你现在只听得下她的话,我也懒得唠叨你。”淳于文掏出药丸,“吃了,总不能病恹恹的让人瞧出来。” 霍去病厌恶地瞅了那药丸一眼,扭脸到内侧,“不要。” 淳于文挤出满脸笑,“别装了小霍,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等会儿就将饴糖送来了。” “那夜她与今上发生了争执,她只顾着掩饰脸上的伤,受了什么委屈却不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不告诉我……后来被擒到幕北之中,分明是为我才受了这样多的委屈和苦楚,她却不怨我,她是天下第一好的女郎,我却什么也给不了她……”他委屈地与亲近长辈控诉着,“她现在偷偷去见今上和丞相也不也瞒着不让我知晓发生了甚,她不再与我好了……” 淳于文拍拍他的肩,“你分明知晓她是个多聪慧机敏的女子,她瞒着你无非是怕你夹在中间难做。” “先生你不知道,她从前单独行动也不告诉我,我太蠢了,我才知晓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帮不了她什么……” 淳于文难以厘清他话中的逻辑,喝醉的人话语本也没有逻辑可言。 幸而殷陈此时拿着一盒饴糖来了。 霍去病听到她的脚步,立刻绷直了身子,闭眼装睡。 淳于文朝他努努嘴,一摊手,给殷陈让了位。 殷陈打开笥箧,挑了一块饴糖递到他唇边,“吃了药就能吃糖了。” 拿他当小孩哄,霍去病忿忿不平地想,饴糖甜腻的气息萦绕鼻端,似是勾起了他身体里某一处深埋的嗜好。 他霍然睁眼坐起来,幽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饴糖。 殷陈笑吟吟接过先生递来的药丸,放入他口中,又拿了水喂他。 乖乖咽下难吃的药,殷陈才将饴糖递到他手中,“真乖。” 当真是哄孩子的路数。 淳于文在一旁瞧着,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 待他吃了药终于睡下,已经近接近吃朝食的时刻。 殷陈留先生吃过朝食,试探着问起他近来的情况。 淳于文哪能告诉她实情,只是说他在河西频繁入梦损伤了根基,修养一阵子便好了。 殷陈直觉他话中藏话,可淳于文总在顾左右而言他。 待霍去病好了之后,殷陈被姨母催着去拜访了义纵。 到了长安,做了左冯翊,义纵比在定襄更忙了。 连饭都只匆匆吃了两口便又有一堆事寻上门来。 殷陈在一旁乖乖看着舅父忙碌,忽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这盐铁之事本轮不到他这个左冯翊来管,可今上为了牵制中行说,硬将这差事推给了他。 “阿陈有什么心事?”义纵忙完了一桩事,走到她身边,见她目光盯着竹简不曾移动过。 “若舅父不做官了,想去作甚?” “不做官吗?我不做官,便要去做盗贼了。”义纵笑道。 殷陈撇嘴,“舅父又哄我玩。” 义纵抬起大手拍拍她的头,“我都没发觉,才过了几年,阿陈都长这么大了,懂得为舅父考虑以后养老问题了。随后他又幽幽道,“若不为官,便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殷陈撑着下巴看着舅父,发觉他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深了一些,她的那个总是刚强的酷吏舅父,也在岁月长河中逐渐衰老。 “真是个悲哀的事实。”她有些沮丧。 “小小年纪总是叹息怎么能行,陪舅舅出去走走。” 于是她看到了失去傍身之业的冶铁晒盐之人跪倒一地,哀求义纵给条活路。 也有人绝望悲观,带着一家老小以死相逼。 义纵不为所动,身为酷吏,他本足够铁石心肠。 有人看到了殷陈,见她是个女子,转而去拉她的裙角,她的裙角沾上乌黑的泥垢印子。 那些人哀求央告道:“贵人,给条活路罢……” 边上的官吏见状正要前去驱赶,义纵却摇头制止。 她是大汉公主,她需要看到这样的上行政策,给底层百姓带来的影响。 殷陈看着跪倒一地的人,她本能地想退却,然而却无路可退。 他们是匍匐在地的苍生,对她而言却代表着绝对的威压。 她躲不开,只得道:“诸位请先起来,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将人引至边上舍中,她站在人群中聆听着这些人控诉,失了赖以生存的基业之后,只有一少部分留了下来,那一少部分得以留下的原因还是在中使了不少钱财,走了门路的。 至于这些本就只够温饱的人,被剔出了行业。 殷陈听完他们的话,又望向站在一旁的舅父。 义纵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殷陈问道:“你们的诉求是什么?” “我们依靠冶铁晒盐活了半辈子,也没有别的手艺,只求贵人能给个能活命的营生就行。”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声泪俱下。 “我们是自东海而来,这一路上已经将仅存积蓄耗尽了,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遍求无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愿意如此苦苦相逼呢……” 殷陈若有所思,这些人注定是被政策抛弃的一群人。 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除非她能给他们寻个牢靠的营生。 可大汉因为盐铁官营政策而失去营生的少说也有数万,她救不过来的。 义纵见时机成熟了,站出来,声音沉沉颇有威严,道:“诸位,这孩子只是我的外甥女,她初来乍到,耳根子又软,实则并没有权力允诺你们什么。” 那数十个百姓面上短暂的希冀瞬间被失望笼罩。 “左冯翊,本公主能给的,或许还真的不少。” 殷陈自信又从容地一笑,目光灼灼,望向义纵。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46 首页 上一页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