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这般场合,作为婢女是绝不可多话的,可朝露见知知这样犹犹豫豫的终归不妥。 知知这才反应过来坐下,却是坐得远了一些:“知知风寒才好,别过了病气给您和小公子。” 她虽只烧了一日便好了,也没怎么见咳嗽流涕,但也不知现下还传不传人。若传给了老夫人和小公子,殿下回来还不得找她问罪。 老夫人看她这般乖觉可怜,笑着嗔了她两句,也没非让她挨近了坐,只频频叫人给她夹菜。 知知瞧着,老夫人好似是比从前更喜欢她了。很快也明白过来,这大约就是书上说的爱屋及乌。 从前不管她多勤恳乖巧,终究只是个丫头,也就谈不上有多喜爱。 饭桌上,老夫人依旧三句不离萧弗:“还说要教小别呢,又找不着人了。也不知道宫里头那个是他亲弟弟,还是家里这个是他弟弟。” 知知如今看到小公子,就想起那日小公子喊的那声嫂嫂。莫名生了些惶惑,若是小公子当着老夫人的面这样唤她,老夫人会不会以为她动了不该有的侈念? 好在萧别用膳时坐相极好,也不怎么说话,只在老夫人递话时才开口:“兄长已为小别理出了笔风可学的许多名篇,还留了他的亲笔字帖,兄长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小别正好独自温习,等他回来校验。” 老夫人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还是我们小别懂事。” 转头对知知道:“此次温泉山庄一行,你也别拘着,敞开了玩就是,难得长陵也想休息休息。” 知知也看出来了,小公子在殿下面前和老夫人面前实则是不同的,便是瞧着亲昵,却多少有些谨小慎微,因而小小年纪,就有了温文达务的风范。 她入府以来就没见过生下小公子的那位姨娘,也不怎么听人提起她,只知小公子从小是在老夫人膝下长大的。 以往知知没对那位姨娘产生过什么好奇,可如今她与她却是一样的身份了。就不禁要想,若是她不早早离开殿下,生下的孩子,岂不是也会在襁褓之中就被主母抱走,从小就不能恣意嬉乐? 再或者,孩子侥幸能跟着她,却是妾室所出,像二表公子一样,明明什么都不比人差,还要被压一头,行路多艰…… 不行,她才不要和殿下生孩子! 也不要留下。 知知正想的出神,筷子呆愣愣地抵在唇边,也就没听着老夫人说的话。 老夫人喊道:“知知?” 知知猛然回神。 许是念着她病了两日,才大好不久,老夫人也没与她多计较,重复了一遍方才所说。 知知却是更迷惘了:“温泉山庄?” 殿下要带她去温泉山庄,她如何毫不知情? 老夫人只当她是欢喜坏了,笑道:“前段日子这名分迟迟不定下,也是苦了你了,但长陵对你还是在意的。这次便好好散散心罢。” 知知迷迷糊糊应下了。 二人说话间,在旁服侍的绿蔻手抖的厉害。 虽然红药出头那日她忍声苟全,责罚没降到她头上,最后只是被遣回了弥秋院,从侍奉茶水变成了端盘子而已。可到底许多丫鬟待她都疏冷了许多。 她那时只想到,她与不少人私底下都说过知知的不是,知知现在成了炙手可热的姨娘,她们就想与她撇清关系,摘清自己。 直至此刻,绿蔻才恍然大悟,原来早在她以为是知知不得脸,老夫人才派了朝露过去的时候,知知和殿下就已经是那样不清不楚的关系了! 再一看朝露,如今成了知知的贴身侍女。那么那时调她去循崇院,大约就是预备着伺候知知的…… 绿蔻后怕之余,也生出两分庆幸,还好,她怎么都不算与知知撕破脸,逃过了一劫,一边将一盘应季的炒芦笋端上了桌案。 可因想着旁的事,手一抖,那盘子放上去时竟是翻了,青莹莹的芦笋丝顷刻倒在了老夫人的衣角上。 绿蔻慌忙跪下,余光瞥见连嬷嬷已目露凶光地瞪着她。 … 等与萧弗一道坐上南下的大船时,知知还有些堕在五里雾中一般。 自从以为要去温泉山庄,她便挑了许多泡温泉时才会穿的漂亮衣裳,还准备了一些卤味零嘴。 可殿下几日不见人影,回来之后便吩咐她收拾出门,他们是先浩浩荡荡一行坐马车去了温泉山庄不假,却很快从小门离开了,别说汤池泉眼,就连温泉泥都没碰着。 反倒是朝露姐姐,留在了庄子里,她眼睁睁看着她簪戴打扮,换上了她准备的那些衣服。 岭南王世子也早早等在了温泉山庄之中,穿着殿下的素常所着衣衫。 知知狐疑不解,不懂殿下要做什么。 上船的头一日,她还有些发晕,竟日都只惨白着小脸在船舱内休憩,船身摇摇晃晃,她也在梦里颠颠荡荡,还梦见了是殿下掐着她的腰征伐,才害她这般不得安寝。 这会儿好容易适应了,站在甲板上吹着水风,知知理了半天头绪,终于明白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其实殿下早就知道朝露姐姐和世子的关系了?” 萧弗衣带当风,只是如今身上打扮,不再是贵不可言的衮冕——龙章蟒纹,拒人千里。 却穿着当日别苑之内,嬴叔为他买的那一身,加佩了一条羊脂玉带,贵则贵已,到底未与民间脱节。 若抛开那深不可测的渊目不谈,当真好似浊世之中萧然一贵公子。 贵公子此时点头应肯:“嗯,堂堂世子,若真与婢女私通,自掉身价,何况是动我王府上中人,他是找死?” 知知惦记着那些想着泡温泉时吃的果干蜜饯,有些委屈:“外面都在传殿下宠爱新纳的小妾,一反常态,带着她去温泉山庄逍遥去了。可原来是让朝露姐姐和世子假扮妾与殿下,妾什么好处都没落着,白白背了骂名!” 怕阿篱没人照顾,她还特地带上了它一道享福,而今却是一同坐船长途颠簸来了。 萧弗笑了一声:“怎么,知知是怨我,不够宠你?” 这个“宠”字,知知领教多回,如今一听就耳热。也就不敢正眼去看他那双森冷的眸子,殿下的眼眸一旦温烫起来,比冷着的时候还要骇人。 在屋子里动手动脚便罢了,若在外头…… 她不动声色退远了两步:“朝露姐姐任殿下差遣便罢了,怎么岭南王世子也这么听你话?” 萧弗睥睨着江面:“我念他二人素昔旧情,他们互诉款曲,也只作不知。卞士昭此刻为我出力,理所应当。” 知知一想也是,殿下的纵容与他的好一样,都是有明明白白的代价的。 吴州历为水乡,与京州之间由一道江水接通,走水路不过两日即达。这是第二日,知知已能看见江上渐多的画舫游船,是帝京并不常见的水上风情。 画舫上还有许多红袖招展的女子,个个生着烟气蒙蒙的眼,便已近九月秋杪,犹纷纷挥着轻如蝉翼的纱袖,不畏冷似的。 知知他们这艘大船船首绘青雀,船舱饰丹粉,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游的排场。 那些个媚笑舞袖,都更卖力了。 人多了,也就是时候了。 萧弗轻点了点栏杆。 转头却见小姑娘已退到了身外两丈远,正对着风口,不由皱了两分英挺的眉山,沉沉一声:“过来,病才好就吹风?” 知知嗫喏了一下:“妾都多穿了好几件衣裳了。” 迫于他的威压,还是挪近了两步,再挪两步,终于到了风袖下探出的大手横腰一拢,就能把她收揽在身前的地步。 不出所料,盈盈腰肢,又可怜可欺地落入那人掌中。 他压低了声音,噙着笑,专注望着她:“贵公子娶了新妇,怕她艳色太甚,易逢贼子,意欲千金购置一把轻小的袖弩,供她防身之用。知知,如此,够不够宠?”
第36章 做戏 虽然时序已秋, 可越往南走,好像就越烟霭胧胧的,连万物的凋敝也柔和起来。 附近船只上, 女儿家的言笑也越发的柔媚。 知知听着那些嬉闹调笑声,还有三三两两丝竹管弦声, 虽此刻视线被萧弗挡着, 也总觉得那些人都在看着他们。尤其是他稍有动作,简直是齐刷刷就望过来了。 知知不知道的是, 吴州风月雅盛,一座画舫便是一座销金窟, 销金窟遇着了金子, 自然是不肯松眼的。 她伸手推了推萧弗, 却没推开。 反而被萧弗抓住了手, 眯眼半是威胁:“夫人再推,落在旁人眼里,故事恐就成了贵公子用强,方能娶得新妇。故以千宠万爱珍之重之犹嫌不足, 还要双手奉上千金袖弩,讨夫人一刻欢心。” 男人此刻的力道不容推拒,又借着说话的功夫,得寸进尺地把她抵在了甲板上, 仿佛正应了所谓的“用强”。 知知瞪圆了眼。 实则萧弗声线沉沉冷冷, 知知又是寻常女子,这一声夫人猝然喷洒在她耳边时,她也免不了耳根酥麻了, 脸上立刻就见了羞色。 却也几乎是同时,恍然明白了他前话里的意思, 原来是要她和他改易身份,演一出戏。 清醒过来,酥麻也就荡然无踪了,甚至还有些抵触。 江色还在摇漾。 江上画舫里的姑娘们日里乘船揽客,卖的虽是弹唱歌舞的技艺,但若有人愿为这技艺付出不菲的赏银,那也是高山流水逢了知音,自然也偶会有不介意同知音去鸳被红帐里好好切磋一番的。 因而遇着萧弗这样有钱又有貌的,好些个都簇过来了。 见状便也都可惜起来。 这公子虽然金玉富贵,姿貌高绝,却大约是个有夫人的。 两人连在船头赏风都要抱着赏,公子还护着他那夫人不让她吹风,当真是温情款款。 殊不知,那位“夫人”,半点不愿消受这样的温情。 只身后就是江波流转,知知能清晰感知到清凉浩荡的水声,她怕跌下去,这会儿也不敢再用力了。 一边不免怅惘地想,原来不管有情无情,男子唤夫人的声音总是很动听的。 如果沈家没有发生变故,如今她过了及笄之年,阿爹应当要为她相看人家了罢。 她的郎君会日日唤她夫人,就像阿爹喊阿娘那样,赤忱又温柔。 而不是只能在做戏时才能听到。 做戏……知知至今也不晓得,殿下这般大张旗鼓地,又是让朝露姐姐和世子扮作了他们的样子留在了温泉山庄,掩人耳目,又是让她配合他做戏,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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