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知看了眼身侧的男人,她虽不知殿下大费周章买一把弩究竟为了什么,但也知道他此行势在必得。可那人这般说,也没见他生气。 萧弗何止不怒,反而笑道:“向常甚少打开庄门,如今却遣一老仆专程相候,为我二人开门引路。凌某以为,此行该能如愿才是。” 那男子闻言,亦是自失一笑,频频点头。抬眼看萧弗:“凌公子是要为尊夫人定制一把袖弩?” “正是。” 男子道:“那就随我进来吧。” 男子晃动座椅上的机关,椅下的木轮便转动起来,发出咔咔的声响,知知投去一眼,才见男子的膝盖上还盖着厚厚的毯子,他猛然意识到,他不起身,也许是因为不能起身。 这人……有腿疾。 男子手拨转轮子,往内室行去,行了一段路后,方回头温声道:“器之主杀,必有杀气,炼铸之地可不是什么风景宜人的地方。凌夫人就请先于等候,用些瓜果点心,可好?” 知知看向萧弗,见萧弗颔首,也就听话地立在原地不再跟着了。 很快就有青鬟的小娥端着大大小小几盘点心过来。 萧弗随人进了内室。 说是内室,却是一间极为广阔的,四面以铜铁为墙壁的暗室。 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兵甲,还有一整面墙的书籍。最正心则摆着茶榻矮几。 贺鼎之泡了杯茶给萧弗:“剑庐就在你脚下。可惜炉火许久没有烧起了,祖辈把这阵仗架构得太大,起一次炉火就要耗费无数。” 萧弗闻言,拿出一叠银票,放在几上:“既是千金买弩,银钱自不会少。” 贺鼎之摇头,“贺某答应要做,便不会食言。凌公子对爱妻之心,固动人心怀,凌公子的财力,贺某也从未疑心。但只为锻造一把小小袖弩,就要重启整个工序,浪费却也是真,贺某只是有些可惜罢了。” 萧弗把着杯盏,轻晃动琥珀浓的茶色,笑,“剑庐火暗,锻台生尘,是可惜。” 他抬头:“那若不止锻造一把小小袖弩呢?” 贺鼎之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不是买弩? 鼎梦山庄贺庄主一向孤僻无朋,闭门绝客,平生所误,只于一情字,对于那些一生一世的凤侣鸾俦,便多了几分友善之心,然此事少有人知。若不是听说眼前这位凌公子是为爱妻觅弩,贺鼎之未必肯接见他们。 只见萧弗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合的纸张:“这是凌某事先拟好的袖□□,还请贺庄主品鉴一二?” 贺鼎之一听,脸色忽有些变化:“莫非凌公子也是同道中人?” 可当他随意一瞥,看见图纸上那弩箭的整体构造,便一下子识破眼前这位凌公子断是个门外汉了,笑道:“这虽是弩箭,却算半个重兵,与轻捷的袖弩全然不同。” 还不等他拿过图纸再细瞧,却是越看越熟悉:“等等,这是……你!” 这哪是什么事先拟好的袖□□,分明就是鼎梦山庄所造,是他贺鼎之亲手设计! “看来庄主不仅重情,还重义。”萧弗慢条斯理道,“这自然不是袖弩,而是依据越州暴民头目成佑所持弩箭反推下来的图纸。其余暴民手中复刻的弩箭虽不至偷工减料,但用的材质也远不能及鼎梦山庄所出,足可见,他们银钱有限,断断付不起庄主千金,可庄主还是为成佑生起了这耗费无数的炉火。” 贺鼎之颤着手捧起图纸,他痛苦闭眼:“我本打算让剑庐永远封存。成佑于我算有恩,我才答应为他铸一把弩箭,没想到酿成大错,伤了百姓,也害他铤而走险,身陷囹圄。” 他说完,又猛然睁眼:“可你是如何得知?” 然而,不必萧弗回应,贺鼎之已有了答案:“你是朝廷的人?” 萧弗点头,自报家门:“鄙姓萧。” 饶是贺鼎之于朝堂之事所知不多,却也听过这个姓氏,“萧、萧……永安王府萧氏,你是摄政王萧弗?” 他旋即自嘲地笑起来:“游山玩水的富贵公子,公子用情至深的夫人,摄政王是有备而来啊?” 哪有什么伉俪眷属,分明是一早就打听到他会为何而松动,就专门做一个身份来布局,请他入瓮。 萧弗不动颜色,淡淡解释:“听闻贺庄主祖上亦擅机括之术,曾于剑庐之中巧设机关。铸造私兵乃灭族大罪,若此番本王以摄政王的身份来见,恐怕贺庄主宁愿启动机关毁去剑庐,也不会拿山庄众人性命冒险?” 他说完,却是起身拱手,补上了见面之时不曾作的揖礼,乃礼贤下士之礼:“萧弗所求,不过是一个与庄主心平气和,坐下来谈谈的机会。” 贺鼎油盐不进,似乎仍在意被骗之事:“素闻摄政王并无家室,看来那位也并非殿下爱妻?” 萧弗大方承认,“新纳的妾室。” 妾字入耳,贺鼎之脸色一寒,还是继续说道:“殿下既是朝廷之人,也无意捉拿于我,就请速速离去吧。前朝对兵铁管制松泛,祖上方苦心钻研百年,哪知至本朝,铸造私兵一朝列入律例刑罚,祖父便决心关闭剑庐,永不再启,还勒令父亲不许教我锻造之术,可怜我从小于此道天赋非常,本是该将贺家锻造术发扬光大的不二人选。我苦苦哀求,父亲身染沉疴之年,方同意传授于我。” 言下之意,他同朝廷,有仇。 萧弗却好似浑然未懂,顺着感叹了声,“贺氏机关兵甲之术,是百年基业,只惜子息不盛,而今祖业皆系于庄主一身。若断送手中,确是可惜。” 他顿了顿,“私铸兵铁是罪,那若,不私呢?” 轮椅上的男人深深抬望一眼,悟道:“原来摄政王是想贺氏山庄为你所用?” “非也。”萧弗纠正,“不必为我所用,但求为皇家所用,为我朝所用。” 这是要贺家剑庐成为皇家剑庐,让他贺鼎之成为御用宫匠? 贺鼎之本想一口拒绝,却想到了什么。竟是笑道:“好,好啊,如此也不失为共赢之法,不过贺某有个条件。” 萧弗道:“但说无妨。” 贺鼎之沉默了一霎,“不管目的为何,摄政王确实欺骗了贺某。不过也无妨,所谓凌夫人既不是爱妻,却是美妾,殿下若肯将这房美妾转赠于贺某,贺某便同意为你驱使,效犬马之劳。” 暗室未凿设窗牖,只灯烛相照。灯下,贺鼎之身子陡然一寒。他抬头,就见眼前那凌人的凤目忽起了几分迫人的狠鸷。教他想起江湖上一些散落的风言,说年轻的摄政王殿下,也是近些年才学会袖手施令,从前凡生杀予夺,也是亲手为之的。 可贺鼎之也非孬种脓包,他恍若不察那杀意,说道:“殿下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鼎梦山庄之名,是我与妻子的名字各取一字不假。殿下只知我重情,想必却不知我与我妻本是一对怨侣,早已多年不合?” 他道:“你那小妾生的貌美,我见犹怜。妾者,等同物件,贺某就算讨要,也不是什么过分之事吧?” 只听满装着茶水的杯盏放定于几上,重重一响。隐约又辨得嗤讽无声的一笑,萧弗已凛然而立,转头朝室外行去。 贺鼎之摇动轮椅,追了两步:“摄政王这是拒绝了?” 萧弗背身止步,道:“方才她与本王同入此阁,贺庄主连正眼也不曾倾注,若说见色起意,实在缺欠几分说服力。” 贺鼎之当即拊掌:“不愧是摄政王,察人入微。既知贺某不过一句戏言,殿下又何必动怒。” 萧弗却不曾再回眼,冷冷开口:“上一个有如此轻亵之心的,今已是阉人之身。” 贺鼎之一怔,明白过来:“原是假妻真妾,假戏真情?” 暗室亦以机关为门,几句之间,萧弗已走到门口,贺鼎之正待他无功再返,却见萧弗随手复现了他方才启门的步骤,径自而出。 因是内门机关,设置得并不繁琐,可贺鼎之还是心下大骇。 他自然不知,萧弗幼年便强练短时记忆,可做到过目不忘,入此未知之地,每时每刻都未掉以轻心。 然而等萧弗回到方才走过的阁厅,却不见了知知的身影。 “她人呢?”萧弗不得不承认,寻不见人的一眼,他心中竟有了一丝微邈的慌张。 却仍不着痕迹,故作淡问。 贺鼎之这时候也跟出来了,“凌公子——摄政王殿下不必担心,我妻子听说来杭宜县求弩之人,便是那位白粥仙子,一直想见她一面。” 他领着萧弗穿过水上廊桥,往一座水榭行去。萧萧深翠里,渐见幽兰丛生,掩映烟波馆榭。 待将近时,贺鼎之慢了慢手上动作,说了声:“方才冒犯尊夫人,是贺某不是,但贺某若不试试凌公子,怎知凌公子是否值得贺某信任?且贺某之所以向你讨要,并不因轻亵之心,只因我妻子难得这般喜欢一人,贺某便想让她陪伴妻子而已。” 提及此,他叹了口气,又道:“但终究是欠妥——故此不必千金,贺某自奉上一把不世袖弩,可使女子之弱,亦有百步穿杨之力,作为给尊夫人的赔礼。还请凌公子不要在我妻子面前多言。” 萧弗眉心一动,睨望过去,审视了贺鼎之一眼。说道:“自然,贺庄主也不必对我夫人提起凌某方才言辞。” 贺鼎之登时勾起唇角,他还当这位摄政王多厉害,原来…… 行至水榭外,里头一名抱着白猫的娇俏少女,虽梳着妇人髻,但眉眼青嫩,一看便是娇娇韶龄,不知说到了什么,少女香肌红透。 贺鼎之看了眼身侧的男子,但见他亦看向少女,眼中冷冽而温柔。 他拨转轮椅,朝屋中另一素服妇人行去。 只一眼,就需得勉力克制,才能抑下天生温润的眉眼间燃起的疯狂。 贺鼎之唤了声—— “阿姐。”
第40章 真相 若说这位素服的小妇人三十不到的年纪, 放在平日里看也算是个美人,站在知知边上,却不免显得眉眼寡淡了, 可她身上偏生有一种沉静如水的气质,就好似一块悬坠在剑柄上的、水头颇足的冰种翡翠, 有一种独特的清冷美感。 见到进来的二人, 她聘聘袅袅地作了个礼:“鼎之,这位便是凌公子吧?” 她的京州口音令萧弗微微注意。 贺鼎之笑着转动椅轮, 朝她行去,一面对萧弗介绍道:“这是洛梦, 是贺某发妻。只我叫惯阿姐了, 一直没改口。” 洛梦这个名字萧弗听周明亦提起过。 他对于贺鼎之的了解多半都来源于周明亦的消息, 周明亦少年不得志, 处处受赵氏和周谦亦打压,一度被赶出家门,由此结识了许多江湖道上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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