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道:“在屋子里赏花呢。” 宋庆这才将萧弗请到了院中的一方溪亭里,随后将一众奴仆都屏退了去。 宋庆亲自为萧弗倒茶。 萧弗将当日舟中洛梦所言告知了宋庆。 宋庆思忖着这个名字,不多时就和记忆中的人对上了号:“洛梦, 梦络……梦络竟还活着。” 这府里的丫鬟他能叫的上名字的并不多, 可大女儿贴身伺候的丫鬟,纵然过去了十几年,他也清清楚楚记得。 宋庆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勋贵, 有着远超过年龄的苍老疲惫,“若真如她所言, 我真想将那秦婆子挫骨扬灰!可秦婆子都死了那么多年,真相如何已经无从查起,殿下应该知道,唯一的希望,咳咳,唯一的希望只有那块玉佩……” 他没说两句就以拳掩口咳嗽起来。 宋庆至今都记得,那是个霜繁草白的冬夜,女儿一直未归,他派家仆候在门口,可等到半夜也不见人回来,他令阖府府兵仆卫满城满城地找,把整个帝京内城都快掀了个底朝天。 最后只找到灰头土脸地缩坐在街头的秦婆子,发了疯似地对他磕头,说她把小姐弄丢了,说她和梦络找了一整夜也没找回小姐。 次日,秦婆子便三尺白绫吊了梁,自尽了。 萧弗道:“国公保重身体。” 宋庆慢慢平静下来。 当初宋元若走丢后,起先大家还对两家这桩眼看要黄了的婚事传的起劲,可同样的话传了没两年也传腻了。后来便暗暗说道起了永安王府和安国公府的不睦,说痛失爱女的国公性子越来越古怪,看到这位贵婿便会想起走失的爱女,也带着对摄政王也不待见起来。 然而此刻宋庆待萧弗,竟无传言里的半分嫌憎生疏,他只无奈道:“我还好。只是要不是还有元蔷陪着,内子的状况恐怕还要差上许多,这些年终究怠慢殿下了。” 萧弗微微敛眉:“世人只道国公心性大改,怪僻避世,却不知国公对尊夫人的爱护之心。长陵只有钦敬,不觉怠慢。但国公夫人他日清醒,若知国公为她自误至此,恐自责颇深。” 宋庆苦笑道:“内子实在经不起任何打击了,就连殿下纳妾之事,我也只能让下人瞒着她,虽说她如今也未必能听懂。不过殿下既已有身边人,其实你与元若的婚事解了也无妨,我让下人口风紧些也就是了。” 萧弗回绝道:“长陵并无娶妻之意,先且不必。” “殿下不退婚,宋庆当然更加感念,毕竟无论何时退婚,都势必让本已沉寂的旧事甚嚣尘上,内子现在当真是听不得和元若有关的半个字。但凡想起元若,她便会一下子状若疯癫,可……也不能因宋家之事,误了殿下的大好姻缘。” 萧弗宽慰:“长陵与国公,只是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也就不必介怀。 正因为清楚宋元若不会回来,他才会同意让这门亲事一直留存下来。 否则,他的母亲无论如何也会给他重新择定一门姻亲,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妥协的这般轻易。 可宋庆显然仍有顾虑,婚事才定下的头两年,为了考察未来女婿的人品学识,他对萧弗不可谓不关注,秋狝时还带着年仅十岁的萧弗入山游猎过,他清楚萧弗宁缺毋滥,用情必专,绝不是会轻易纳妾之人。 那女子定有过人之处入了他的法眼。 宋庆试探道:“殿下的那位小夫人……” 萧弗抬眼,看懂了他的顾虑,起身说道:“她天真稚嫩,出身微寒,摄政王妃的担子于她,过重了。” 宋庆松了一口气,亲自送萧弗出门:“倘或小女未曾出事,宋庆与殿下或可成忘年之友,实在可惜。” 萧弗含笑揖别,道:“没什么可惜的,若是朋友,即便三年五载不相往来,亦是无妨。若算不得朋友,国公与长陵也都不会缺志同道合之人,不足为惜。” 宋庆身形一顿。 清秋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宋庆骨肉消疏的身姿就像门梁上悬着的那两只纸皮灯笼,这些年心力难支,眼下虽还撑着,可一竿子打下去,也就破落了。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倒下。 他看着金鞍宝马上的男子抬手扬鞭,一点点远去。 那是这帝京最耀眼的儿郎,无论是权位还是人品,都是这等不可多得的贵重。 本该是他家元若的如意佳婿。 终究还是可惜了啊。 … 知知又好几日没见萧弗,最初她还为屉子里的药材少了一包忐忑了一阵子,但想到殿下那日还肯背着她回房,就觉得他应当是没看到的。 可也保不齐殿下是拿走了一包去找人验看成分了。 知知想了想,如果殿下在这件事上质问她,她是会说实话的。 除了要离开这件事,她从来没想过要欺骗殿下。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连这件事也不必骗他。 想通了这茬,也就没再困扰了。 偷来的欢愉总是一转即过,知道今日便要回府,知知特地装了一瓮温泉水带走。 便是放着看看也是好的。 她很喜欢温泉山庄,也喜欢吴州,这和对王府的感情截然相反。 初到吴州的时候她还因为要和殿下扮假夫妻不自在过,可日子越久,就越觉得松快。 初到王府的时候,王府给了她庇身之所,让她离开了阴暗潮湿的内狱,她那时分明满怀感激,如今想到王府,心里头却就发闷。 坐在马车上时,朝露见她耷拉着脑袋,没什么精神的模样,特地在车座上给她加了一张驼黄的鹿皮软垫,坐着也软和舒服些。 回程的道途不短,走官道也要一整日的光景,一路都是蓬草秋尘,半道上路过个茶棚子,车队便想停下来休整。 萧弗不在,这里就只有知知一个主子,在最前头开道的家仆过来问知知的意思。 知知还不大习惯,刚刚将弩里的小箭取下,探出车窗外看了一眼。他们一行总共三辆马车,除了她和朝露坐的这一辆,还有一辆装了衣物用具,一辆则坐着医女伙夫,另有侍卫家仆骑马扈从,这么大的阵仗,可除了她确实没什么能拿主意的人了。 突然成了发号施令的人,知知还有些不习惯,不好意思地吩咐道:“靠边停下吧,大家都去茶棚里坐着歇歇。” 朝露见她打了好几个呵欠,便抱着阿篱去医女那辆车上坐了,把这儿单独留给她打瞌睡。 知知睡着睡着,忽被一双大手横抱了起来,她挣扎着睁开眼。 “殿下!” 萧弗见她醒了,倒是把她放下了,“跟我走。” 他本以为,她到了马背上才会醒。 意识到殿下又要带她骑马,知知下了车便脸红着道:“殿下,这次我能不能坐后面?” 前几天温泉山庄里殿下背着她的时候,比抱着她让她舒服多了。 萧弗对此没什么意见。 二人便抛下了车队余下的人,策马回城。 知知环着萧弗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背上,整张脸都藏了起来,细声轻问道:“殿下不是先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萧弗一时间竟然无法解释。他只是想回来,便回来了,如此而已。 不过想到他都已一往一返,她坐的马车才刚刚行了半段路,他说道:“有你在,他们不敢颠着你,行车都慢了。” 小姑娘显见不乐意了:“知知懂了,殿下是在说妾是个累赘。” 萧弗不置可否,只开怀笑道:“带你去个地方。” 终年青翠离离的篁竹深处,知知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雅舍。 走过林间一行蜿蜒而清僻的石子小径,起初还很渺远的沙沙人语声也都慢慢清晰起来。 许多或着青衫、或服白衣的士子,在这座规模不小的馆阁内走动。 想起门口巨石上的刻字,知知好奇地扯着萧弗的袖子问:“列岫汀馆,是什么地方?” 两侧都是雅间,萧弗不答,只让她不要说话,听过路的人都在说什么。 知知只好遵从。 隐隐约约却捕捉到“沈照辛”、“大理寺霍大人”、“重审”之类的字样,一颗心登时扑通扑通直跳,到最后简直成了一头撞鹿,一边蹦动一边悸颤,还带着一点害怕失落的不安。 她捏紧了一角绮罗的裙缎,才能勉强定住自个儿。 她从斗篷绒边的领子里,仰出一段细腻的白颈,就那么用求问的眼神专注地看着他,黑压压的睫下,一双眼莹莹亮亮,好像装着一汪春星。 萧弗只浅一点头。 小姑娘脸上含苞待放的笑色须臾间就满满绽开了,艳若夭桃。 知知几乎想上前抓住每一个走过的人,告诉他们她的阿爹即将昭雪。 最终只能用双手捧起萧弗的手,深深放在襟口,虔敬地道:“以后,知知一定会想法子报答殿下的。” 萧弗却抽手顺势将她一搂,两人的重量一齐抵在门上,一下子就抵开了雅间的门。 四面绝声的雅间,外头如何人来人往都已不闻,萧弗将人按在门背上。 慢笑:“不必以后,就现在。”
第44章 撑腰 知知的惊呼还没出口, 就已从过道到了雅间之内,无论是外头的交谈声,还是竹林簌簌的风响、鸟雀啁啾的啼鸣, 忽而都不闻了,她只听得见男人略微粗重的呼吸, 还有……她自己的呼吸。 即便她努力镇定, 起伏的胸口还是出卖了她。 知知总觉得这里安静得异常,才让她和她的紧绷都这般藏无可藏。 便听萧弗说道:“此处与别处不同, 特意做了隔声的门墙。” 知知心道,原来如此, 不是她在疑神疑鬼便好。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 萧弗却来亲她的鬓发。 一边亲一边勾着笑, “你不是一向害怕别人听去?我也常怕, 知知不能尽兴。” 浑话! 每次他一亲她就收不住势,知知急得快哭了,忙喊道:“殿下。” 可她喊一声,他就嗯一声, 句句都回应,然后落在她鬓角的气息就更绵长。 知道挡不开他,知知只能使劲往门上靠。 雅厢的门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靠在上头, 比那日温泉的石壁还要凉。 整张桃子似的脸却烧得火热。 知知想到了他推她进来的时候, 有两名文士就打他们身侧走过。 一定是看见了。 便是听不见又有什么用? 光是看着个影,就能臆想出无数羞迫之事了! 知知热得有些恍惚,转盼去的眼睛也水汪汪的, 好似稍有不慎,就要发了山洪, 她恳求道:“今日当真不方便,殿下,以、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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