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弗听着小皇帝的愤愤之辞, 一边眯眼俯瞰,就见那宫人的藤条还没挥下,小姑娘就警觉得躲开了好几步。 总算知道躲,未曾笨到逆来顺受。 他清凛凛的嗓声也不觉放缓了些许:“陛下可能想到, 钟太妃为何召臣的妾室入宫?” 小皇帝认真思考了一番,“凛儿可以说实话吗?” 萧弗:“自然。” 小皇帝学大人一般长吁了一口气,“因为有阿兄在,她就不能操控凛儿, 所以想让阿兄和她站在同一阵营, 让凛儿与阿兄都能为她所用,故而便想从阿兄的内宅下手。之所以想让表姐嫁给阿兄,也不外乎这个原因。” 萧弗忽肃色, “陛下。” 而后低头看着身量才过他腰线的稚子,徐声道, “慈乌反哺,羔羊跪足。可有时候,臣也会想,只告诉陛下对钟太妃需存有几分母子间的体面,却不再干预之后的事势,乃至陛下吞声忍气至今,是否做错。须知昔鄞朝□□为儿孙立规,每定储君,当先斩其生母。” 小皇帝恍然明悟,眼睛亮闪闪地抬头。 实则同萧弗小立这一会儿的功夫,他摸早已摸了腕上精密的巧弩许久。 至此,便把弩箭瞄准了那宫人,大有要为这位给他扎了兔子灯的姐姐和这些年的自己,一齐出口恶气的架势。 可惜袖弩中如今装的是给他练习准头的箭支,并不锋利,不足以真的伤人。 像是看出小皇帝的想法,萧弗道:“有时候拥有足以生杀予夺的权位的意义,恰在于不必生杀,亦可让旁人毫无逆犯的胆量。” 很多年以前,他就不喜欢亲自动手了。 杀人未必要见血,诛心方最能慑服。 小皇帝晃了个神,才消化了他的话,就势扳动了袖弩上的开关。 小皇帝其实一直不愿意亲近钟氏,他永远记得小时候病得难受,糊里糊涂唤了几天的阿娘,嗓子哑痛得和刀割似的,睁开眼却只有一个仅几面之缘的姨姨守在他身边,问他要不要喝水。 钟氏常说他年纪小,还分不清好坏。连妙吟也会一边劝钟氏不要同陛下生气,明里暗里却指责他不懂事。 他都听得懂的。 况且,早在他更小的时候,就已经懂得,自己并没有一个爱他的母妃了。 此刻,一支钝头的箭镞擦着妙吟的袖子摔在地面上,瑞雀宫这位历来作威作福的大宫女吓得浑身一激灵,往后弹蹦开一段距离,而后脚跟一滑,一屁///股跌在地上。 她死里逃生一般捂着胸口大喘气,连藤条也丢在了一边顾不上捡,再不似方才一下下将藤条在手心轻拍慢捋时,那般悠然得意了。 妙吟本想破口怒骂,可她旋即想到,能在皇宫里用兵器的,那都不是普通人。 她心有余悸地抬头张望,就瞥见楼台上离去的背影。 可不等揉清眼睛再细看,背影就双双消失在朱红的阑干后。 妙吟疑心自己是眼花了,到底没敢再动手,憎恨地看了一眼知知,爬起身拍了拍裙身上的泥灰,往殿内走去。 没过多久,她就知道自个儿没花眼了。 宫外楼台上差点一箭射中她的人,确然就是陛下与摄政王。 宦侍唱了礼,妙吟和其他宫人一样出殿相迎,拜倒在地上,朝二人叩首行礼。 小皇帝没叫起,也没进屋,只停步问:“妙吟姑姑没事吧,朕方才正想打树上的果子呢,没成想脱了靶,射歪了。” 眼下正是秋天,院子里的石榴树上结了不少的硕果,这石榴还是太妃特地命人移栽过来的,取的是因子得福、红红火火的吉祥之意。 似乎也说得过去。 妙吟听了,抚着胸口道:“我的小祖宗,哪来的这样厉害的东西,都快吓死奴婢了,往后您还是当心些,伤了奴婢自是不打紧的,若吓到太妃,这可如何是好!” 一向温和少言的小陛下,这回却直勾勾看着她,“便是吓到母妃,又待如何?” 妙吟被他话里的气势吓得身子一瘫,顿时觉得方才那支短箭不是射歪了才险些碰着她,而是射歪了才让她得以保全! 哪里是要打果子,分明冲她来的。 可妙吟不懂,小皇帝有时候是不够听话,但见了太妃,明面上总还是温顺乖觉的,对她也算恭敬,怎么今儿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和他身边含笑看着的那位摄政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对,摄政王。 想到萧弗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阴恻恻的眼神,还有小皇帝方才与他素日那样如出一辙的语气,她瞬时明白过来,这保准就是摄政王的授意。 果然要将陛下都教唆坏了! 若不能拉拢摄政王,那就得让太妃好好教导陛下,别让陛下当真长歪了去。 妙吟匍匐着贴着地面,不敢看萧弗,只敢同段凛道:“太妃常念叨着您的,陛下别杵着了,快些进去陪她说说话罢。” 一直旁观着没说话的萧弗却冷森森开口了:“天子行事,何时竟由宫人置喙督导?” 这样的重罪安在了头上,妙吟吓得骨寒毛竖。像被押在了断头台上似的,只觉摄政王的每个字都是一把能砍下她头颅的刀斧。她忙磕了三个响头,嘴唇都在颤栗:“奴婢万万不敢。” “既已为之,何言不敢?”萧弗道,“太妃手底下的姑姑,这份师教之心,本王领教了。” 靴履都不曾跨过主殿的门槛,萧弗便领着小皇帝一道转头,往外走去,“陛下国事繁重,便不为闲人多留了,只堂堂天子特地抽身‘赔罪’的这份拳拳赤心,还请姑姑转达太妃,万莫辜负。还有,本王爱妾站相素来不佳,日后再进瑞雀宫,务必奉上椅座,切莫让她贻笑大方。不过相信姑姑跪姿尚可,便跪至子时,以作身教。” 妙吟从没听他说过这样多的话,尤其他还跟着陛下喊她姑姑。 一声声压得她腰杆子都坍垮了,心惊肉跳不止,恨不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好在,眼下没人再搭理她了,妙吟跪着觑了眼院中,就见摄政王走向他口中的那位“爱妾”。 她禁不住去想,这位妾室当真是个空头架子,当真不受宠吗? 错了,或许她和太妃都想错了! 萧弗走到了知知身边,方才他经过她时,也未见她跟上。 实则自打他和小皇帝进了瑞雀宫,就没看见小姑娘挪过地方,分明目光跟着他们在动,身子却和个桩子似的呆站着。 “站傻了?”他问。 知知心里委屈:“太妃让妾站的。” 萧弗牵起她的手,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当着小皇帝和身后一干侍从的面,一言不发地牵着她走,走了好些路,都到了宫道上,才低问:“你是谁的妾室,听谁的话不知道?” 嗳,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呢? 知知一想,这不就是她方才和那宦人说的话。 可是半点没起作用,谁也不拿她的话当回事。哪像殿下,动动嘴皮子,别人都抖三抖。 她诚实道:“妾是这么说的来着,但妾人微言轻,说了也无用,妾要是再不识相点,就要把妾绑了带进来了。” 忽而在场的人都能感觉到摄政王殿下有些生气,不加掩饰的生气。 他的眼神冷邃,就像腊月江面上的冰壳子,一碰就能冻伤了去,倘或戳出个窟窿眼儿还能把人溺毙。 他让宫人们先送陛下回宫温书,然后便带着那位沈姨娘徒步往宫门走去,也没叫车舆来接。 有胆子大些的宫人回头,悄悄打量了一前一后远去的两人一眼,暗自为知知捏了把汗。 知知当然不会没有发觉萧弗的冷待。 每次她受委屈,他都比她更生气,难道是觉得她是他的人,在外头受了委屈,于他颜面有碍,伤到了所谓的自尊心? 她越想越是那么回事儿,大约他们这样喊着金匙出生的人,就是好面子…… 她闷闷的不大想理睬他了,但想到到底是殿下为她阿爹挣得了一线生机,待他便忍不住软和下来。 萧弗却在这时停了下来。 他还与她交扣着手指,这一停,知知也不好再动了。 忽而那牵着她的手紧了紧。 “以后多派几个人跟着你。” 他又问:“为何不戴袖弩?他日果真遇险,敌手也快不过箭镞。” 他说的轻松,好似是什么饮水用膳的便常之事,知知听的却惶恐,忙摇头:“借妾几个胆子,也不敢随意伤人。” 萧弗定定望她。 忽无奈笑了。摊开她的掌心,解下贴身的玉牌,放在她比胜雪的吴盐还要皎净的指掌间。 “再遇以势欺人,允你借我的势。但若是以暴相胁,或逢周谦亦之流,自当以暴还之。这是反抗自保,不叫‘随意’。” 他顿声又道:“更何况,既是本王送的弩,无论伤谁,都算本王的便是。别再让我为你处理这些小事了,嗯?” 他说的这般骄狂。知知却终于听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 他不想她受欺负。 她眨着黑宝石一般圆亮的眼睛,里头正有星点懵懂的光芒,流转掣动。却也只是一瞬。 柔黄的黄昏把两身影子一并洒下,萧弗走慢了两步,和她并肩往宫外赴行。 曾经他看中的是她这身姣艳的皮囊,好拿捏的性子,还有几分特别的执拗。 他以为自己将她视同宠玩之物。 可现在,他竟也会想,如若她不是这般纯稚娇气的性子,比起让她跟在身后,他或许,更喜欢比肩同行。
第46章 香囊 瑞雀宫里, 钟太妃左等右等,都没等来小皇帝的拜见,反倒是小宫女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把方才殿外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小宫女手里还捧着妙吟让知知脱下来的那件斗篷。 钟太妃看着斗篷,脸上青青白白的, 恨不得一剪子下去, 痛痛快快地听一回裂帛声,才算解气。 金剪都握在手里了, 又被她重重摔回笸箩里。 她眼中淬了毒,恨道:“晚点派人去趟摄政王府, 送还给沈姨娘, 就说我这两天精神欠佳, 一觉就要睡上许久, 底下人又擅作主张不懂事,怠慢了她!改日请她喝茶赔罪。” 宫女应了是,钟太妃又道:“妙吟呢,把她叫进来吧, 跪也跪了,她从前跟着我吃了太多苦,小小年纪就有了风湿病,真跪到子时这腿都该废了去。” 小宫女哆哆嗦嗦道:“姑姑还在跪, 摄政王留了人看着呢……奴婢去叫她进来吗?” 她抬头观察主子脸色, 就见钟太妃嘴唇一抖动:“算了,跪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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