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战役十分艰辛，他最后一支弓弩射中了狼的右腿，血流喷溅在雪地。但饥饿的狼可以忍受失足的剧痛，却无法接受死亡的到来，就如同伏湛之因此跟随赵无漪，即便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他与狼缠斗，这匹狼饿得嶙峋，已无太大的气力，可他也不过是个稚弱的孩子，他们用野兽的方式相互抵抗，企图将对方杀死，谁也不愿死亡。
他在激烈的相残中忽然感到一阵无法自制的战栗，他的手指因严寒而皲裂，连心的痛将他的心脏紧紧拧住，也带来了泪水。漫天的白雪，他想附身于尖啸骄傲的鹰，无足再立，他只消飞翔，直到某一日触撞在悬崖峭壁，坠入深渊，就此泯灭。
狼牙咬在他的腰间，伏湛之痛得彻底失力，唯有圈紧狼首。他想自己将要葬身狼口，一定死得很难看。不过他的家人也死得那么痛苦，却不愿喊叫让他听到，他也要有勇气忍受，才不叫他们难过。似乎受了这种鼓舞，死亡也并不太痛，他只是与一只同样可怜的饿狼紧紧相拥，直到生命终点。
伏湛之在雪地里涔湿了后背，喘息狼藉，神魂悠悠，幻觉自己马上就要飘离，去寻找逝去的亲人，剩下一副皮肉给饿狼饱腹，支离破碎，直到什么也不剩下，也不算丑陋。他有些可惜天险山没有柿子树，每当入冬就有满树果实，他已经一年没有吃过甜美的柿子。
雪亮的剑光在他朦胧渐远的视野里一闪而过，狼齿一松，躯体轰然倒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到狼血涌过衣襟，滚烫又凄凉，将他拉回残忍的人间，伏湛之努力睁眼，看到赵无漪那张艳丽却无情的脸，正居高临下地注视他。她的五官清艳，唇生得丰美，眉弓却上挑，长就一对细长的剑眉，两点瞳仁漆黑，衬得她神态的冰冷入木三分。
她竟不急着救他血涌不止的伤口，反而冷冷斥责：“狩猎惟有静心忍耐，才能致命。空有匹夫之勇，必败。”
伏湛之无言，他看着赵无漪，只觉她由冰雪所砌。 第三章 有时他变得像赵无漪，就像是他成为第二把抱秋剑。 伏湛之如今已不再是那与饿狼缠斗到奄奄一息的孩子，他已长成挺秀的青年。他能挽起铁弓射杀飞旋的雄鹰，能策马独对三只狡猾的雪狼，他的剑经十年淬炼，已然剑芒锋锐，纳在一把素洁的梅纹鞘内，也有杀人饮血的危险。
常年忍耐的习惯下，他冷静地思考：对方是哪一门哪一派？又是什么身份？他们是否有反击的力量？会不会认出我的身份？又会不会给我带来报复的麻烦？
伏湛之没有察觉，他的神情与赵无漪竟如同一个模子雕刻而出，浮着怪异的冷，他们十年的共居相对，伏湛之早已褪去浮躁与轻狂，有时他变得像赵无漪，就像是他成为第二把抱秋剑。
在他沉思之时，一把裹着玉鞘的长剑豁然砸在他的桌上，震得茶水溢出杯沿，剑的主人便从容坐在了他的对座。他从疑虑的乱丝中讶然抬头，对上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
青年穿着湘色缎袍，银线绣出的云纹像是粼粼水光，从人的眼睛中飒然泛过，玉带也配着朱穗银铃，走到哪里都带着光明正大的碎响，不屑作隐匿藏头之举。他的面容清秀端正，眼睛尤为浑圆精亮，与伏湛之不同，他身上带着真正年轻的蓬勃。
他来势汹汹，将一把剑砸得震天响，以昭示他的到来，引来肆中人声一静，伏湛之感到众人的目光齐聚这张桌子，握着剑的手轻描淡写地松开。 那青年对众人探究的目光恍若未觉，甫一坐下便冷笑一声，冲前桌那五个男人指桑骂魁：“我当哪里来的狗，叫得好大声，一入门便吠个不停，不知道酒肆不得让狗进来猖狂么？” 众人细细碎语，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态，那桌身量最为紧实的绿衫男人面色一沉，粗哑的声音隐着雷霆般的怒意：“谭少侠，你是振玉门门主的爱子，我们青羽山敬你一分，可在哪里吃酒说话，还轮不到你来管教。” 谭少侠咧嘴一笑，毫无被这番言辞冒犯到的神色，精亮的双目反而曳出讥诮的光芒：“哦，你还认识我是振玉门的人呀！在我眼皮底下议论造谣我振玉门的赵师姐，我还管不了了么？” 酒肆中的人面色一凝，纷纷各自缩头，啖肉饮酒，交替的眼神像群聚的麻雀，仿佛无有交谈过那位剑客。振玉门威名久远，已是剑道圣地，又有何人敢惹其动怒，惟有素来不与正道同路的青羽山门人面色尴尬，还带着几分不知是酒意还是恼羞成怒的薄红。
“所谓名门正派，也少不了做过藏污纳垢的勾当，你们若坦坦荡荡，何惧被人议论两句？”旁侧矮小的男人嘀咕一句，唇角挂上一道愤愤不平的冷笑。 “我们坦坦荡荡，又何必受你们议论是非的气？”谭少侠生了一副利齿，端的是兵不血刃，“赵师姐是什么人物，轮得到你们来指点江山！” 他这一声堪称响雷落地，登时逼得人噤声。
绿衫男人唇动了动，忽然道：“赵无漪早就自立门户，不是振玉门的人了。也就你们还在假仁假义地百般回护，她领过情么？” 此言一出，谭少侠的面色一黯，似被说中痛处，伏湛之心中有数。多年来振玉门在山下给赵无漪师徒两托过许多生活所需的物品与金银，但赵无漪早已心如铁石，不肯拘于任何江湖，只将自己困在雪的囚笼，任由振玉门如何送信，都未有回音。江湖道抱秋剑心中有愧，也道她忘恩负义。
不待谭少侠回话，男人又乘胜追击：“看你年纪尚轻，虽自负正直，倒还不懂江湖的水深。抱秋剑的母亲赵郁兰曾是江湖第一美人，谁人不倾心于其风采？抱秋剑又和她的母亲有七八分像，指不定你父亲便是想借人思旧……”
满堂声色俱静，柳絮悠悠飘零入窗，如疏雪飞落，一时惟有男人隐晦含讽的恶意在酒肆之中蔓延，他一定擅长如何用最毒的话，来剖开一个人的内心，他把玩抱秋剑，就像把玩一副神女像，浮现出世故亵渎的神态。他的世故让他自如高傲，如执枪临于危城之下，城上众生面目各异，却都如蜡像沉默。
谭少侠还未来得及作色，那声音已戛然而止。绿衫男人的喉口涌溢出一线滚滚鲜血，那血沾上一柄雪光般的宝剑，如珠串崩断，顿时满地的断弦菩提，却不染剑身分毫。在喷薄而出的浓郁血气之中，谭少侠似乎闻到一丝冷雪的味道。
没有人看清这柄剑是如何以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刺来，连那出剑的速度，都像一道寒冷的电，铮然刮过他们的骨头。绿衫男人如被射中喉颈的黑熊，神色惊狞，僵直倒地，发出沉闷的震响。那剑没有再进逼剩下四个骇然失色的男人，只轻轻一甩，溅出一道梅枝似的弯刃血痕，而后归入素洁的剑鞘。
伏湛之的表情仍然清淡又温和，轻轻拈走肩上的柳絮，再对那桌人点点头道：“你们可以走了。” 他出剑干脆，杀人干脆，连宽恕也十分干脆，淡而无味，不留片尘。青羽山门人不敢再留，将绿衫男人的尸首负起，便如鱼摆尾逃窜，点点血珠延伸而去，伏湛之没有追。有人偷眼觑向剑客的面容：像完成一件普通的事，他神情平淡，双眼莹润着素静的微光。
谭少侠却不被这惊人的一剑所震慑退却，他惊讶又真心地赞叹：“好剑法！剑若出云，拔光见影。你也觉得他们讨人厌么？” 伏湛之摇摇头：“我只觉得他们话太多。” “你杀了他，我便当你是有道义的人。”谭少侠笑起来，浑圆的眼睛像形状优美的月牙，“在下振玉门谭饮虹，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他的笑容极为可爱，就算冷笑讥诮时，也不叫人反感。伏湛之也喜欢这样的朋友，于是便微笑起来，他微笑的时候像一个很有涵养的公子，不像一个杀人的剑客。他道：“我并非为你出气，只是他冒犯了我的师父。” 谭饮虹眼神一凝，那目光顿时变得灼灼而藏有锋芒，那可爱喜人的笑淡了下去，忽然叹出一息：“你是伏二公子……” 伏湛之不否认也不肯定，只为他倒了一杯茶，谭饮虹将茶杯一推：“来酒肆不是喝茶的，而是喝酒的。这家的桑落酒酿得极好，难得下山，你该尝尝。” 谭饮虹游走江湖，从不会亏待自己，故而凡是去过的地方，他总能将好东西信手拈来。伏湛之歉意地说道：“我不喝酒，你若要喝便点一壶。” “你不喝酒，来酒肆做什么？东市茶馆的碧螺春可比这的杂茶好喝多啦。” 他的试探轻巧又从容，近乎雁过无痕，带着熟络的风流气度，伏湛之只当未觉：“找人。”
谭饮虹没再追问，心中已有了定论。找人无非是亲人、友人、爱人、仇人，谁会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伏湛之没有友人，亲人惟有一个久居雪山的师父，爱人不得而知，仇人却正有一个。
伏家在东州惨遭灭门的血案在江湖早已传闻多年，过了起初骇人的新鲜劲，剩下的也不过任人一年复一年地作谈资，譬如伏家声势浩大的当年、如何传承的剑法、杜撰的爱恨情仇，直到变得索然无味，又弃于街市陋巷之中，满府冤魂，也将消散无声。 伏湛之要找的人，一定是行径诡谲的剑鬼李冗光。 第四章 除非化作灰烬，也不能消亡他的决心。 谭饮虹问他：“你见过剑鬼么？知道他在哪儿？你有把握吗？” 伏湛之坦然地缓缓摇头，神态依旧平和如常，似乎并不为此而困恼，甚至带着宁静的微笑。谭饮虹心中却浮现隐含困惑的奇怪感觉，当脊背升起微冷，他意识到：伏湛之背负仇恨，与赵无漪共同生活在天险山整整十年，可他没有变得孤僻或乖张，更不被仇恨所控制。或许他早已疯了，又或许这份如常，正是他最大的异常。
伏湛之的目光投向茶杯之中，因微风凉凉，茶水泛波，他的影子映照在其中，变幻扭曲之时，一个隐于日光下的魑魅跳入他的眼中，獠牙冷峻，毛发温顺。 他的声音令人想起雪庐煎茶时，掌中摩挲的玉杯。
“我随师父在天险山十年，满足温饱之外，每一日我都在修习伏家剑法。师父不教习我关于振玉门的剑法，也从未告诉我任何事情，我仅能从只言片语，在山中空想构建，学习体味仇恨的炽痛。其实我并不因失去荣光与富有而憎恨他，只为永恒的丧亲之痛。”
“我下山之后，四处探听剑鬼的踪迹。一年来，我日夜不休奔赴五州七城，翻过四河六山，我杀了二十八个人，人没有狼熊凶猛的躯体，没有雄鹰翱翔的羽翼，对我来说太轻易、太单薄。我从中学会了杀人。可他们都不是剑鬼，真正的剑鬼绝不在他们之中，人有野兽所没有的狡猾、诡计、虚假。我不知道他的相貌，不知道他的踪迹，更不知道怎么找到他，这不是我逃避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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