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一戳伏湛之的额头,漫不经心地嗔怪:“我骗你的啦,笨蛋。我在这里过得这么好,衣饰钱财一个不缺,多的是高官子弟喜欢我,干什么要跟你去浪迹天涯,变成灰头土脸的黄花菜?”
伏湛之离开那夜,正下着一场细雨。灯笼暖烛,寒气钻不进这座销金玉楼,伏湛之一日都没有看到荔春。 他不得已在楼中穿行寻找,笙歌缭绕不止,男女欢情纵欲,金盏玉琼、光华璀璨,他感到头昏眼花,被这迷醉的欲望华屋困在百条楼道长廊,如一个永不疲惫、周而复始的囚笼,他不能看清任何一个人的脸,只看到酒色或欲色的酡颜。每个人脸上都充斥勃然的欲望,突突地从皮囊底下生长,在醉生梦死中,他们堡垒巍峨,正征服下一所欲望之地,死去的战利品在城中变得灰败,直至消弭。 他推开人群,看到妃红衣裙从转角曳过,那一对红珠耳环像两滴红色的雨露,带着血的艳情。
伏湛之奔上前,荔春正与一个高大的男人讲话,像说了什么风趣的事情,她的面上漾开似有几分天真的笑,颊边有一个小小梨涡,蓄着甜蜜的情意。她察觉伏湛之的出现,讶然地回首看去,窗外细雨如丝,将他削瘦的轮廓遮掩一半,如云后的月,半明半暗的迷蒙。而他的眼睛却像清亮的玉石,永远寂静地温养,正温情凝视着她的脸庞。
伏湛之说:“我带你离开吧,荔春。”
荔春不动,只站在男人的身侧,男人的目光显露出探究与鄙夷,野兽深沉的视线在青涩的少年身上徘徊,唇上的胡须是一笔冷酷傲慢的刀。荔春的笑意仍然顽固地留在脸上,却因快乐的干涸,而充满凄怆的色彩。荔春想:你带我离开,我将在何处安身?你太过天真,小湛。一个青楼出来的女人,必定遭受冷眼与屈辱,我早已不能得到这世间平等的一切。 王公子的故事里风月如诗,才子佳人是天缘注定,可她既不是身份尊贵的龙女,也不是勇敢无畏的红拂,她只是无依无靠的荔春。 于是荔春露出了幸福的表情,微微倚靠在男人的胸膛臂怀,一股酸涩萦绕在她的鼻间,她努力将一切粉饰得美好又圆满。 她更温柔地开口:“你自己走吧,记得带把伞,别淋湿了衣服。邓大人要将我娶作妾室,从此以后,我将脱离这片苦海。”
他们静静对望,一个微笑,一个沉默,像在山海两岸眺望,遥远,永不抵达。
伏湛之最终独自离开,他回望那座红灯悬挂的小楼,夜色鬼魅,男女的笑声交叠,永恒的欢乐还在继续,每一个荔春都存在里面。他骑着马回到了天险山,比原定的归期晚了许多日。
天险山不过刚至昧爽,伏湛之轻手轻脚地踱入屋中,却看到赵无漪正倚卧在临窗案榻。她双眼闭合,纤长的睫毛正凝着薄薄霜色,承袭于母亲的面容似雪砌出的洛神,因陷在梦中而削弱了冷峻的骨感,愈发宁静秀艳。 他惊觉,不过离山两个月,他竟对赵无漪产生了阔别已久的思念,这张面容一刻不曾消失,故而心中与眼前重合时,他的心中荡起安宁的波。 但他既不明白这安宁的由来,更不知道这安宁的含义,确实有什么石浮于水,露出沉淀已久的、不曾察觉的一角。他听不懂荔春的话,可他并非天生不通感情,神魂被这启蒙松动,涌出一股隐秘的恋慕,令他手心发汗,几乎不敢呼吸。可他早已缺憾师父的半生,他无法替她拂掉伤痛,更无法打动她的冰冷。
伏湛之将狐裘轻轻披在赵无漪的肩背,红梅疏影,冷雪萧索,窗格拢出一片在浓雾中微亮的朝光,他伏低时几近与赵无漪贴鬓,如有厮磨的假象错觉,一种冷香飘向他的心间,落根一朵天险山的梅花。
他微笑想:只愿让我做一棵长生的树,不需言语,只需陪伴,大雪落下,我们便共同白首。 第九章 每个人都想要得到什么,所以每个人都会当骗子。 许是早秋夜凉,下了稀疏小雨,草木沉灰,台阶滴答。伏湛之和衣睡在赵无漪原住过的地方,心绪万千,过往之事在他闭眼时变幻徘徊,纠缠住他的睡意不肯深眠。 他只得起身,倚靠着床榻,在屋中静静听雨。他的神色微带疲惫,凝着与不可言说的违伦之情相抗衡的惶然,风雨淋湿了他半边心,困顿的情爱始显露出无法逃避的凶刃。
他忽听到一种不寻常的声音,伏湛之有一双很好的耳朵,比猎犬更为灵敏,任何异常的声音都不能躲过他的耳朵。他将剑悬挂腰侧,向着门口缓缓行进,紧闭的门窗透出灰蒙蒙的色调,他身上还穿着单薄的轻衣,臂膀攀上微冷的秋风。
伏湛之推开了门,铅黑的天地冷寂默然,院中石桌正放在梅树旁边,石凳上却背对着他坐了一个男人。男人没有打伞,只戴了一个斗笠,鼠灰色的箭袖服被斜风细雨打湿,浸出墨点似的痕迹。
在下着雨的深夜中,许多人都在睡觉,可也有不睡觉的人,这个突然出现在院中的灰衣人便是其中一个。他肩膀开阔,肩胛骨如两块起伏的山石,往下却收得窄,绝不是谭霖那种高瘦如青竹的身段,可伏湛之确定,他也不是任何一个伏湛之认识的人。
伏湛之面色仍然沉静,他跨出门槛,将两扇门重新合上,便坐在最高的台阶。那个灰衣的男人微微侧过脸,伏湛之只能看到他苍白的下巴,冒着青黑的短胡茬。他只是拿起了放在桌上的一坛酒,对着伏湛之道:“你要一起喝吗?这是北州盛产的烈酒,酒叫狂生醉,一口下去,喉咙便像吞进一把小刀。天险山可没有这种好东西。” 他的声音带着三分磨在骨头上的沙哑,尾调压得很低,声音却格外清晰。伏湛之摇头:“我不会喝酒。” 灰衣人并不勉强他,自顾掀开酒坛,提起往喉中灌下两口,伏湛之不明白,酒明明喝下去像吞小刀、烧烈火,为什么人们总是热衷于喝酒?酒令人松懈,酒令人麻木,剑客提不起剑,政客算不动计,它让人记起无数美梦,忘记痛苦忧愁。可酒醒时分,一切既不会发生,也不会改变。
“伏成轩当年是北州定河山的时候,在北州最大的酒庐与人斗酒,因为北州的侠客笑话东州的男人只会喝些甜腻的果酒,他就喝最烈的狂生醉,那日他喝倒了无数酒中好手,一剑砍断了酒庐的牌匾,是最畅快的豪侠。可他的儿子却不会喝酒,就像猛虎生出了绵羊一样离奇。”灰衣人显然十分熟悉通晓伏成轩的生平,于是毫不忌讳措辞的锋利,甚至于不能从他的语气中判断他是在陈述,还是在讥诮。 伏湛之蒙于父亲的荣光之下,并不恼羞成怒或者惭愧,他仍保持和光同尘的谦和:“家父素有豪侠之风,我不过是他无名的小儿子,未有他风采的万分之一。”
细雨未止,淅沥淌在台阶之上,旁侧的杂草中长出杏黄的小花,被打湿得一摇一晃。伏湛之伸手将小花拢在掌中,雨水便从他骨节分明的手背滴落,他垂下眼睫,隔着雨幕看不出情绪,唯映衬出柔和的轮廓,与肖似父亲的英俊眉骨。 灰衣人喝下的狂生醉正灼烧他的喉咙,让他的声音更加沙哑,融在冷气之中:“你应该庆幸你不像他……所谓的豪侠,不过是弱者的附会,强者的鲜衣,除去这些东西的装饰,他只是一个追名逐利的东西。”
似喝了酒而打开话匣,他的面容隐在斗笠下难以窥探,只自顾自地回忆。 “这种装饰最擅长欺骗人,也欺骗过我。其实那年他并不酒兴大发才将牌匾砍断,伏成轩那不是那种狂妄的人,但他也不是一个畏缩的人。他斗酒成名那天,我也在那个酒庐中,他面前狂生醉的酒坛有一人之高,没有人再敢与他争锋。我告诉他,我不用斗酒跟他结交,他腰间有一把剑,我们用剑比试!我们相约,谁先将这家酒庐的前朝牌匾夺下,便要把自己的剑给对方。我们过了五百多招,最后一刻我们同时左右拿住了牌匾,那时他轻功比我弱,眼看就要输了,他竟扬剑一劈,将那块牌匾给砍成两半。”他因回想起那些旧事,沙哑的声音带着微微怀念的语气,如少年正在眼前。 “我们没有输掉各自的剑,还结成了很好的朋友,除了他的师门以外,我自认我是最了解他的人,后来才知道,我其实并没有真正了解他。我认为定河山是个豪侠,于是我们结伴游行北州,流过血、也杀过人,我们拥有了很多侠客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我并不满足。因为我逐于剑道,将此视为毕生追求,可伏成轩不一样。” “人生除了剑道之外,还有很多值得追求之物。” “不,每一个剑客都有一把剑,这把剑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伏成轩也一样,但他想得太多,才会因此丧命。”
伏湛之终于抬头,与平静面容不同,他的目光骤然像一道迅疾的雪光,穿过微雨凝在灰衣人的身上时,就像他的剑一样快。他沉静的水分开了,曳出冷怒与痛苦,如一簇坚韧的火焰,有足以摧断金铁的胆气。 灰衣人转过身,另一只手也显露出来,那只手缺少了拇指和尾指,是一只残缺的、绝不能握剑的手!最不可能出现的人站在雨中,正如同一只苍冷的野鬼,经过十年的等候,来索一条逃脱世外的命。
剑鬼李冗光。他来了。
伏湛之的心在这个时候竟十分平静,剑鬼来或不来,他总要与他了结。幻想千万遍的场景重合今日,往事似陈旧的墙壁光泽暗淡,仇恨也随着风雨打湿他的襟口,伏湛之恍惚天地间自己孑然伫立小舟,正面对猝然的凶浪。已逝亲人的音容笑貌,无比生动地浮现在他的脑海,给他眷恋的疼痛。 他没想到李冗光先找到他,可他又很快明白这一切的发生。赵无漪的院子在振玉门极偏的地方,没有弟子居住在这一片,他要呼人或寻人都不容易。这是让他独自面见剑鬼最好的地方,而让他来这个地方住下的,正是振玉门的门主谭霖。
他平静地轻声问:“是谭叔叔?” 李冗光笑了起来,带着冷酷与讥讽:“我刚与你说过,江湖就是这样虚伪的地方,每个人都想要得到什么,所以每个人都会当骗子。”
伏湛之沉默下来,鬓角微微沾湿,他不知道如何否认,也不知道如何肯定,谭霖那张多愁善感的脸从他眼前闪过,他的心中一阵发冷。 于是剑鬼适时地露出了阴森的尖牙,为这场真情的陷阱发笑,徐徐向他剖析这场背叛的始终:“伏成轩有北州豪侠定河山的佳话,赵郁兰有天下第一美人的容貌,在鼎盛时期,他们的风光受无数人的仰慕,光辉灿烂。只有谭霖运气不好,生在刀术大家谭家庄,却因身体病弱,不得不到振玉门学习剑法,可与他的师兄姐相比起来,落得一向平庸。他本也算一介年少有为的名侠,却被他们的光芒遮掩,碌碌无为终其一生,忍受平庸之苦。他熬到今日,又怎会容忍传承了伏成轩与赵无漪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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