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湛之已经熟知下山的路径，他在追击猎物的途中，奔过每一寸雪地，像天生就从雪山诞生。他怀揣师父交予的钱袋，从天险山再走出五十里，宿过荒野山岭，才看到在日暮前看到炊烟几缕。
他太久不曾接触人世，竟感到恍如隔世，他成了天险山的隐客精怪，藏避在重山之中，于是天翻地覆，他如初生。
他购置新衣，将自己朴素破旧的旧衣藏入包袱，他束起时兴的云冠，面容带着青涩的俊美。伏湛之背负素洁长剑，胯下的瘦马乌鬃光亮，因背负年少的剑客，也带有可爱的神气，从繁华的长街走过时，乐坊阁楼各色的轻绡如云如雾，馥郁着迷幻的香气，飘然在他的怀中，令他想起在东州的花朝，五陵少年曾也该有他的足迹。 他抬头看去，诸多笑眼连成一条彩色的桥，正用温香的春波催促他上桥，那上面有万千醉生之法，足以躲避所有愁丝苦恼。 但他的掌心还残留着绞杀黑熊时的长长疤痕，即便血痂掉落，也狰狞丑陋，他的足底因多次皲裂而粗糙，他处于变声的喉咙因饱受风雪寒天而微哑，他的许多不堪被一袭新衣缠紧包裹，虚假而真实，孱弱而坚硬。
在茶楼休憩的时候，疏于对狡猾市井的认识，他的钱袋不经意被盗走。他追逐于小巷之中，如游走在一个迷宫，不断穿行于各种人世的剪影。他看到衣着光鲜的人在红楼中投壶大笑，乞丐为斗争一块睡觉的角落而纠缠，赌徒嘶声咒骂又被殴打，醉鬼卧在路上嚎啕，而过路之人神色寡淡庸常，众生百相，他既不喜欢，也不厌恶。伏湛之想：天下之人如此之多，每个人都在度过自己的一生，世间竟能够如此冗杂又阔达。他们变得那么小，就像一场雨，都随着其他雨滴落下，汇入永恒不停的江海，他们只是命定的发生了，因生命太短，便觉得这一瞬间无比漫长，直到融化于众人，才知道并没有什么分别。
伏湛之没将钱袋拿回，却救了一个叫荔春的女人。荔春穿着妃红色的衣裙，艳妆的面容有难以遮掩的风尘姿态，两耳坠着珍贵的红珠，她笑起来时有一个梨涡，令她看起来狡黠而天真。她从蛮横的暴力下躲过，伏湛之保护了她免受无赖的迁怒。
伏湛之没了钱袋，无处可歇，她悄然将伏湛之带回楼中，掌心泛出湿漉漉的潮，贴在伏湛之微凉的手腕。城州中总夜夜笙歌，无数男人乐于沉醉这种虚伪的柔情，无数女人用这种柔情生存，她们聪明，坚韧，但易于掌控，如被驯服的莺燕，人人可欣赏她的羽毛歌喉，却不会将她们放出囚笼。
屋外有人在喊她，荔春将他推搡到床下，伏湛之嗅到她的发间有种桃花的淡香，化一股甜腻温暖的香风离开。而后她离去，半刻后又自远传来笑声，他看到门被人的脊背撞开，又用脚勾合，荔春的影子和另一道高大的影子紧紧相缠。
透过床底微暗的光，伏湛之看到她化成白腻的菟丝花，正攀附于一个健壮的躯体，枝蔓饱满而湿润。男人的掌心包裹她胸前雪团般的乳房，如捉住两只玉兔狎玩，他的唇齿像野兽，将荔春的脖颈啃啮（伏湛之差点要将他的剑拔出，但那只野兽没有咬断荔春的喉咙，他只留下殷红的痕迹）。荔春痛苦又快乐地呻吟，露水从她的花蕊涌出，野兽用那猩红的舌卷走、吮吸，又咬住根蒂，任荔春在怀中抽搐潮湿，在欢愉中发出糜烂的气味，臂上突突跳动的青筋像束缚的绳索。荔春被握紧了腰，她通身如失去骨头，被锢在桌子上，狰狞的长枪将她贯穿，她的脊背扬起耻辱的弧度，濒死似的尖叫一声。随后她顺从而熟稔地融成春泥，由铁般的长杵捣弄，翻开她新鲜潮湿的血肉。荔春背对着野兽的表情那么痛苦又隐忍，可她发出的声音却婉转又享受，如演习千百遍那样动听。虚伪的春情，虚伪的快乐，虚伪的淫荡，这也是她用来生存的手段。
野兽的喘息响了半夜，荔春也跟着他的耸动呻吟。她百般变幻自己的柔媚，用身体紧紧吸附如刀剖开她的阳具，在粗鄙的言论和动作中高潮一次又一次，直到灯灭，四下寂静，只余下入睡时的呼吸声。
伏湛之目睹了这一场激烈的交欢，可他并不腾升欲望，观看春情四溢的俗套戏段，只为荔春感到悲伤。他想荔春的眼泪那么多，她的神情那么痛苦，对方离她那么近，怎么看不到？
早上是荔春休息的时间，她可以做任何事，除了离开楼里。她沐浴完坐在桌前吃饭，她吃得很少，为伏湛之打了很多饭，楼里人只当她昨夜太累，邓大人向来爱折腾，伺候不好的总会要掉半条命。荔春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身后，转头要招呼伏湛之，一件月白的外衫便搭在她的肩上。 荔春一怔，却笑了，露出一个梨涡。她道：“我身体很少害病，你不用担心。” 伏湛之只将掌心一翻，将遗落在床下的红珠耳饰还给了她，荔春今早找不到，原来被他捡到了。荔春微笑道谢，并不因伏湛之目睹那场情事而感到羞涩或恼怒。 他们对坐而食，伏湛之吃饭安静，荔春倒支着脑袋爱跟他讲话，脸颊被湿发濡湿了，镀着柔软的光。她像刚上岸的鲛人，有一双常常湿润的明亮眼睛，对于伏湛之充满新奇。 最后她笑眯眯地以姊姊的口吻对他：“你太瘦了，才十六岁呀，应该多吃点。”
荔春每个晚上都会接客，她生得娇美，又在最好的年华，正是一个妓女最有价值的时候。白日她与伏湛之一同吃完一顿饭，伏湛之便出去挣些返程的路费，晚上她伺候恩客，弹琴，又或者交欢，伏湛之闭眼卧在床下，安静地等待这场情事度过。 荔春这几日的饭都要了许多，叫楼里的妈妈生疑，荔春的谎言信手拈来，只眨眼软语：不过是认识了一只霄飞练，保不齐是哪家贵人养的猫呢，平时喂给它吃罢了。 霄飞练是对白猫的雅称。 第八章 荔春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没有人能留住他。 伏湛之不久便要凑齐路费，他趁夜从楼外檐角攀入房屋，落地轻得像只无声无息的猫，屋里点着几盏小灯。荔春这夜不挂牌，只倚在阑干看外头的歌女。她这屋的檐上悬照盏四方花灯，绢纸上题着一行小词“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字写得隽美，只是稍有些旧了，因灯纸发着藕色的浅光。
荔春不会武功，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妓女，可她比任何人都能看透伏湛之的眼睛。她像知道伏湛之要说什么，只微笑招他近前：“我知道你有许多想要问的事情。”
伏湛之同她靠在阑干，晚风从他们的发鬓间拂过，满目繁荣，心中空旷。良久，伏湛之轻轻问：“为什么他们非得要对你做这些事？” “因为欲望。” 伏湛之困惑：“我不明白，这不是对爱人吗？”
荔春被这青涩又天真的问题逗笑，同时也浮现一种长姐似的通达，看清世故的本貌，仍平和以待。她支着头，将头发在指尖卷动，温柔道：“欲望呀，就是你想要得到什么，你一日得不到，它便会一日在你心中变大，直到你得到它，或者被它毁灭。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需要女人来疏解他们的欲望，可是女人不是他们用来疏解的工具，于是就有了妓女。” “但他们并不爱你们。” “爱不一样，对一件事物有欲望不需要爱，爱不一定非得要得到那个事物，放开也是一种豁达与释然。” “那爱会总伴随着欲望吗？” “爱是比欲望更深更复杂的东西。”荔春的目光悠长而微惘，“爱会欺骗、伤害、离开，也会甜蜜、付出、永恒。”
片刻，荔春又转为微笑：“不用着急，早晚会明白的。我知道，你是一个江湖客，而不是普通人，对不对？” 伏湛之没有说话，他敛起的目光莹润，像温柔的玉兰。荔春伸出手轻轻抚在他的脸颊，伏湛之侧脸看她，那张少年的脸俊美而又素静，总让人错觉有些悲悯的神态。她喜爱伏湛之的安静，喜爱他如绵长的诗韵，落脚在某一本古典的书籍；或游走在明灭的夜火之间，衣袂飘雪，是浓稠的暖色中沁着的一块白璧。那天他侧头，从昏暗的巷子里驻足，露出年轻的半边脸颊，似所有故事中英雄救美的侠客般登场，合应有一匹白马、一把宝剑，可他神态寡淡，影子落寞，因过于清瘦，而如同生长艰险的青竹。
荔春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没有人能留住他。
荔春神思拉长，掀开漫长的回忆，寻找与伏湛之相似的过客。 在荔春更年轻、才十七岁时，她还是一个不太有名气的小琴女，王侍郎的长子与她交好，那也是个有着一双安静眼睛的青年。他为她写诗，令她的美丽为城中文人所称道，他为她写谱，荔春便日日奏习至十指赤红。在夜晚他们相互依偎，荔春的琴音温柔又哀婉，王公子卧靠在她的膝上，用念诗般的话语，向她讲述柳毅传书、红拂夜奔的爱情。好景不长，如每个凄楚的俗世滥调，王侍郎斥他无心功名、耽溺靡靡之音，文雅的王公子向来懦弱，无法反抗性情雷暴的父亲，便与荔春就此断交，荔春再也不弹那些令她美名远扬的琴谱。 风尘中的故事竟都如此千篇一律，俱泯灭在破碎的金簪。一双双眼睛暗淡，荔春奔走在飞驰的欢声笑语之中，只听到哀婉的琴声盘旋，膝上寒凉，千疮百孔的身体流尽自尊，她无处逃离。
荔春倚入伏湛之的怀抱，这副还在生长的躯体削瘦、挺拔，像抱住了一棵云松，摸到一片嶙峋与伤口。 她的襟口拢得很松，溢出暖白玉脂的胸脯，手臂像一条白蛇，缠绕在了伏湛之的身上，像那天缠在邓大人身上一样，只是更真诚、也更煽情。她善于引诱与交欢，这些温柔暧昧的手段曾让多少男人倾心于她。她吻伏湛之泛红的耳廓，又轻柔邀请：“你想要我吗？” 伏湛之轻轻将她推开，带着沉默温和的拒绝。荔春却骤然紧紧地抱住伏湛之的腰，将手臂缚住他的身躯，也封住他的去路，如垂死的菟丝花，正微微颤抖，渴望一点温情的施舍。她将额头抵在那温热的脖颈，如向神佛祈愿，呢喃轻语：“你带我一起走吧，小湛。”
伏湛之的目光越过屋檐，月辉朦胧，伶歌遥远，荔春的身体柔软，像马上就要融化，他感到衣襟有些湿热，却看不见荔春的神情。伏湛之闻到桃花的香气，也感到一场枯萎的梦。 他说：“只要你想，我会带你离开。我送你去别的地方，但我没办法与你一起，我有其他的路要走。”
荔春沉默，就在伏湛之要再度开口时，荔春却狡黠地从他怀抱出来钻出，她的眼眶并没有湿润的痕迹，更没有悲伤的神情，荔春完成了一场真假难辨的欺骗，她一向那么善于说谎。随即她将鬓上的花随意丢下，落在某位富家子弟的怀中，又熟稔地向人送去笑盈盈的眼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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