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说剑鬼不行走在这世间，许多人说他早已走火入魔而死。天地之大，他无处寻找一个缥缈的野鬼。可伏湛之跟随他的师父，学了抱秋剑一身本事，也学了抱秋剑坚如磐石的秉性，除非化作灰烬，也不能消亡他的决心。
“也许你会死。” “也许我会死。”
谭饮虹默然，不再阻拦。他向来点到为止，对于他人不愿言说之事，不曾刨根问底。这是他善良的智慧。 他沉吟，只向伏湛之展露诚恳：“伏二公子，我知你血海深仇，此行必报剑鬼的孽债。但家父多年来对赵师姐一直怀有愧疚之心，对其遭遇深感痛惜，振玉门虽向她打开，她却从不再入振玉门。” “师父之心，我亦不可改之。”伏湛之垂眼，两片睫羽在他眼下掠出刀似的影，令他的情绪愈发显得不可捉摸，“振玉门的真情，我与师父俱看在眼里。” 谭饮虹脸上又浮出笑意，原先绷紧的脊背微微一松，坐姿仪态依然十分闲散，他向伏湛之请邀：“伏二公子之心，我也绝不会妨碍。你的存在只有家父与我知晓，家父一直想要见一见你，若伏二公子愿意，可否与我同去一见门主？”
赵无漪虽不愿接触振玉门，却从不规定伏湛之的行动，恐怕若哪一天叛门而出，赵无漪也并无所谓。对于伏湛之而言，振玉门是赵无漪的师门，他的父亲更是振玉门前门主、赵无漪的师父，现门主谭霖是他父亲的师弟，几人间关系千丝万缕，说不定便有当年之事的蛛丝马迹。
他常直觉，剑鬼在这之间，定然只是扮演其中的一个配角，还有更多的事态藏于深海之下，是现在的他未曾看到。但伏湛之总在追溯的道路，生出莫名的恐惧，因他的仇恨不够顽固，他的心仍流着人血，没让他成为可怖的报仇者，他的恶不够浓厚，他为报仇而延续的人生则如小楼，空有崇高似的理念，却一推即倒。
抱秋剑有时骂他天性软弱，十岁时只会嚎啕大哭，到二十岁也磨不出一把利剑，天险山的土壤没有养出一个满心仇恨的修罗鬼，只养出一个慈悲心肠的苦行僧。他双唇紧抿，对那些言语不置可否，他想师父说得对，他曾经繁华不已的大千世界已经变得只有天险山那么大，光是装下过往与师父就已经捉襟见肘，他的仇恨变成一颗孱弱的种子，风雪摧折了养料，他想生长，又觉得活不过冬天，于是种子扎根蔓延，却很少破土而出。
他眷恋赵无漪的眼睛，聚着一捧浓艳的冷墨，如果将她作画，必用深夜的秋水。可那双眼睛对着他，只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轻蔑，她的爱恨痛痛快快，从不优柔寡断，伏湛之被她养大，却俨然长成一株白兰花。她断言：“就算你下山去找他，你也不敢杀他，你怕他。你简直是一个不成器的懦夫。”赵无漪拂袖而去，雪青的衣裙融在漫天雪白里，伏湛之不敢伸手抓住，怕抓不住，也怕一下从掌中流逝。
振玉门是父亲曾在的地方，他的师弟想见我。伏湛之心中道，我是为了这才去振玉门的。
很快，他的自欺欺人被他的心声击破，一个微小的声音讥诮他的借口无从掩饰。他那么长久地面对着赵无漪，秉烛自这十年间游行，赵无漪雪青的影子朦胧不清，似从人间走完，便无牵无挂。他在山上时想窥探师父的喜怒哀乐，在山下时想要窥探师父那坚冰后的一角，无论痛苦或快乐，他如一个行于大漠的人急于寻找绿洲清泉，而受到无数海市蜃楼的诱惑。
于谭饮虹眼里，伏湛之似做了短暂的思索与决定，他并非一个难以交往的人，相反，他性情温和，如一生平淡，不曾留下半分伤口，连滔天深恨也无迹可寻。伏湛之终于点点头，同意了他的提议：“蒙谭门主挂心，我定随你前去拜会。” 谭饮虹松了口气，连杯中饱受他鄙弃的龙井都变得清香可人。他一口饮尽，将一杯茶都喝得豪情万丈，才对伏湛之露齿粲然一笑：“伏二公子一言既出，可驷马难追。” 伏湛之微笑道：“谭小师叔，你也不必再称呼我伏二公子，早已不是了，喊我名字就好。” 谭饮虹正着人点几道好菜，闻声险被一口呛住，伏湛之的礼貌，令他汗颜不已。他自诩风华正茂，男女老少俱爱，还不至于坐上师叔的位分，何况伏湛之与他同辈相仿。但他面色不改，善于厚起脸皮、故作谦让：“贤侄何必如此客气，岂不是让你平白小我一辈？”
两人一路骑马向振玉门而去，速度不快，沿途落脚。振玉门坐落在中原之北，那是古剑道初生之地，曾经的天下第一剑于寒雪山林间苦心孤诣二十余年，终得剑道真谛。那日剑光如蒙昧第一道天光，砉然洞破了寂静高山，众人登山旁观，一时只见飞虹游龙，剑势如倾山之峻、倒海之狂，彼时九州江湖正值鼎盛，各路高手身怀奇技，竟无人可匹敌其威。 为了使剑术传下，开山师祖立振玉门，传弟子，山峰凿刻天下第一剑，正是开山师祖那日狂兴而作。至今振玉门传承百年，于武林有无可撼动的地，振玉门不以男女论地位，俱可统领山门，几百年来，剑术大家传承其间，不可冒犯。
可从十一年前，振玉门门主伏成轩被剑鬼李冗光报复，一家遭受杀害后，伏成轩的得意弟子抱秋剑赵无漪救人无果，心灰意冷，远走天险山，振玉门一时无人可承位，唯有伏成轩的师弟谭霖得以代接。谭霖虽无伏成轩声望过人，亦无赵无漪惊才绝艳，唯有处事妥帖、行事周全，振玉门倒还未成散沙。 可也有人猜测振玉门颓势已初现，无论何种传承在繁荣久远，总会由盛到衰，谭霖的儿子又对武学兴致淡淡，是个只爱游历江湖的浪子纨绔，恐怕不到振玉门机缘已到尽头，百年便要沦落蒙尘。
他人谈论时伏湛之看了看谭饮虹，浪子纨绔的谭少侠只懒漫地喝着酒，那双精亮的眼睛对那些传言不屑一顾，带着出身于名门的些许傲慢。 他擅长用玩笑应对中伤：“光长嘴不长本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年开山师祖的一根头发就能压死他们一大片，别说到振玉门做关门弟子，当个开门的还差不多……吹灯的也行，这个要长得漂亮的，像这里都长得歪鼻子斜眼的就算了，口味太重。” 他说得眉飞色舞，声量不大不小，总之听得清清楚楚。直至斜处飞来一把银勾，恰钉在他面前的杯子，竟陷入桌中三寸，伏湛之将剑抄入怀中，退后两步，便听到有人大喝一声谭饮虹你别欺人太甚，又有人喊振玉门目中无人，更甚者喊还我妻来，登时刀光剑影、鸡飞狗跳，又围殴在一块。谭饮虹竟在其中闲庭信步、意态从容，看来对此场面已十分熟稔，做足招狗逗猫的寻衅后，大喊几声玩不起，便将腰间银铃泠泠一甩，连脱身都不沾半点尘埃。
一路下来，谭饮虹惹是生非不下四五次，颇有将传闻跃然于人眼前的架势，故而臭名昭著，也非全无道理。伏湛之猜测这人上辈子大概是个缺口的碗，一张嘴便管不住。 第五章 他一定如同一捧雪，被赵无漪藏在抱秋剑的剑鞘里。 次日清早，他们骑马至山门之下，沿着白阶而上，两侧枫树渐黄，若再过时日，便似金风潇潇，满山火红，而振玉门就伫立其间，像是肃静的持剑神像，任由枫叶披身，红衣烨然。伏湛之随之仰头，在高处窥见振玉门的一角，飞檐栖着一对青背金冠的小雀，在群青的古漆里，一切静谧而温暖。
他无缘由联想到天险山，天险山没有这样好走的白阶，他曾在上面跌伤过无数回，以至于对每一寸都知悉在心。天险山没有枫树，没有四季，那里终年是寒风与大雪，唯有庭院中一株红梅，如逆旅中的孤标。天险山没有巍峨古典的建筑，没有交颈的鸟雀，飞鹰回旋，雪狼蛰伏，他们的居所白墙黛瓦，江南风采坐落在这样的荒境里，突兀而寒凉。它们天差地别，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
伏湛之想，原来他的师父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他不由走慢了一点、看久了一点，雕刻一副经年的旧画，谭饮虹察觉他的变化，只走在前头几步，向他介绍这的一草一木。
“振玉门每逢秋季，便会开山予游客在山间赏景，文人墨客吟诗作对。” “那儿的八角红亭是赏景的好去处，展望而去，满山尽收眼里。有的弟子常带着女伴来这儿谈情说爱，有时还撞见师长前辈。”
伏湛之微微一笑，向那处小亭眺望。从前他常与长兄在东州的碧潭游行，桃树成林，清潭如翠，那是东州最美的地方。每逢踏青时节，少女青年携游笑语，于春风中陶然微醺。 随后，他想：长兄也许也曾和师父在碧潭挽臂而游，他们春衫明媚，本便登对，湖面明镜般映出他们的面容，师父尚且有着青涩的眉眼。他们在红亭之中，如檐上鸟雀并肩而立，看向振玉门灿烂风光，林中由远及近传来窸窣碎语，他们便如惊鸟，却熟稔地牵手匆匆离去。
想着，他平静的心蓦然刺痛，为长兄，也为自己。这种幸福的幻想只是借由他长兄的身躯，他希冀长兄有琴瑟和鸣的生活，而他正是这种美好的见证者。可如今他的长兄已长眠，伏湛之为其幻想时，赵无漪的身影如梦似幻，他竟横生难以呼吸的痛楚与快乐，有流泪的冲动，他感到困惑，更感到一种令他如遭雷击的窃幸。
长兄如悬于头首的老钟，发出朽败的声响，欲驱除罪孽的乞怜与欲望，伏湛之却如禅定一梦，不能挣脱。
他匆匆移目，努力维持沉静温和的表象，与谭饮虹同行，随他的言语游览山间，他的心中无比错乱，几近狼狈地想要逃离。逃离这一片抱秋剑的曾经，逃离，逃离……
“到了。我让人去通报一声。” 谭饮虹清亮的声音倏忽响起，伏湛之从错乱中惊醒，他只有点头，木然看着谭饮虹与门人谈笑，而后引着自己进入其中。
振玉门的房屋古朴干净，他们从回廊转进一处偏院，黄竹植立，院中蓄了一汪清池，红鲤闲游，在日光下鳞片冷冽反光。
沉稳的脚步声自后传来，一个男人走入，年逾四十的年纪。他并无他人传言的那般，有软弱的面相姿态，只是看起来确实不像伏成轩的精练高大，身段瘦高，清矍而文俊，谭饮虹与他的父亲并不太相似。或许振玉门的冗务加身，他眉间带着几分伤郁，却如同诗人的气质。 他看到伏湛之，那股伤郁便短暂消逝，谭霖的面上浮现出怀念而欣喜的笑容，伏湛之未开口拜见，他便踏前几步，亲切地揽住伏湛之的肩膀，如一个父亲揽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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