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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我不想离开这里。洵衣就葬在城外，这里是我和他的家，怎么能离开呢？我已经习惯了东州的江南水暖，振玉门太高也太冷，我怕我的心已经住不了了，你回去吧，师兄。不必再劝我。”
伏成轩怔住，许多话语涌上来，他在江湖之中善辩能言，揽得多少人心所向，可这一刻，他什么话也无法适宜地出口，劝言慰语全都梗塞在他的喉口。赵郁兰与他们生活在北州振玉门那么多年，放风筝、学剑、读书，满山奔走游戏，又惹祸叫师父责罚。群青古漆，朱红枫林，一条万千人走过的百年古道，一座铭刻振玉的剑石，他们就在其中长大成人，对门中每一寸光影错落的地方都无比熟稔，如今她竟说那里太高太冷，一只鸟雀飞不回它的旧巢。 赵郁兰起身要背离，伏成轩倏忽回神，随之起身伸手握住她的腕，紧紧止住她的步伐，他高大的影子投映在赵郁兰身上，失去的声音终于又徐徐真切溢出：“郁兰，我并非要你现在就决定。我知道洵衣的事你一定很伤心，你若要在东州也好，只是一个人终究难熬，我带你去我家、去伏府好么？无漪正可以与衍儿结伴竹马，就像我们那样，不也很好？郁兰，我从前对你……”
“师兄！”赵郁兰猝然轻喝打断，她回过头，伏成轩才发现她的目光蕴了一泉冷意的疼痛，他发觉自己似乎将她握得太紧、太失分寸，不再是师兄妹间最适宜的距离，不由松了力。 赵郁兰将他的手轻轻挣开，退开几步，从那沉沉罩下来的阴影里退出，她情绪翻涌的眉眼雪亮如剑，独立他前。 “洵衣方死，你却让我去你府上，你我虽情同兄妹，可到底落在他人眼中关系有别，你让若淑怎么想？她心里会好受么？” “若淑并非不通事理的人，他人言语，何必放在心上？” “可师兄却无愧吗？” 一语如锋，直刺入心。伏成轩哑口，他迎向赵郁兰透彻如明火的目光，似无情剑锋。伏成轩愕然的神态渐渐消弭，沉郁痛色就越真切地透出水面，泛开陈旧的涟漪。风吹花落，庭深静谧，发鬓拂得飞扬，两人的肩上俱落了皎白碎瓣，幽香凉风之中，他低低答：“郁兰，我唯一的愧就是没有照顾好你。”
赵郁兰忽然笑了，那却不是温暖的微笑，糅杂着无数情感而格外怪异，她的声音因压抑而微微嘶哑：“师兄，洵衣赴北州之时，我曾寄信给你，若洵衣此去身陷危险，请你务必救他。我不愿疑你，可洵衣此行我只与你一人说过，十四侠与洵衣素有不合，就算突兀截杀，又如何设计得如此精确？” 伏成轩皱眉欲辩，赵郁兰兀自续言，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深刻：“——师兄，你还想欺骗我什么呢？你想让我入伏家，其实是为了振玉门剑法，对么？”
天光下照，两人的影子冷冷地拉长，像一座尖锐的山峰，落花成雪，咫尺之距犹如万里之壑，那些话似在晴空暴烈地响起一声惊雷，在伏成轩的心头震响。他霍然抬头，和赵郁兰的目光紧紧对视，那么陌生的眼神和情感，藏得那么深，让他几乎有灼烧的痛感。 数年前师父的言语忽然从这寂静的片刻对峙中，声色缥缈地在他记忆中翻现。师者的声音已显疲态，下垂的眼睑有一种慈悲的意味，目光却有照透人心的明亮。他端坐在那里，参悟般低语。
”并非是我不愿将那最初的振玉剑法授予你，而是这剑法不由男子传承。我派师祖乃天险山隐士之女，她习剑法四十载，心无外物欲念，通身脉络在极寒之地也周转无滞，武道亦讲究阴阳调和，女子体魄与男人不同，振玉剑法若要登峰造极，需极为酷烈的条件！师祖她熬过了那些锻体摧心之难，然而我派并非没有男子习之，可俱因阳气充体，脉络过盈爆裂，无不因此暴毙。” “成轩，你有志向和胸襟，更有武学上的天赋，门派中我最放心你。可你的心太杂，想得太多就觉得不够，不足就生欲，人生一世，哪有什么都能得到呢？须知过犹不及，易入执迷……”
伏成轩听到自己开口：“师妹，你怎么会这样想？我绝非为你的剑法，洵衣之死，也许你我生了误会，你听我说，好么？” “师兄，”赵郁兰低低唤，“从前我最依赖你，你长得最高，一向沉稳可靠，照顾着我和师弟，你为我们做风筝，总捉着我去读书。我知道我小时候娇纵，脾性不好，你不厌其烦地哄我，我要什么你都应承。到我嫁人的时候，你为我办了全江湖最风光的红妆，我想，你就是我这辈子除了我爹娘外最亲近的家人……” 她的声音骤然颤动，她的目光抬起来，汹涌恨色和愤怒中，又荡漾着平静的湿润的波光。 “可你却杀了洵衣，用东州白家换十四侠的苟且勾当。你总以为我那么天真，对不对？你愧于没有照顾好我，却毁了我的幸福。伏成轩，你的虚伪、你的谎言、你的功名，还要多少才足够满足？” 堆叠的竹篓被她拂袖翻倒，槐花散落一地，赵郁兰从其后抽出一把剑。那是一把古朴的长剑，繁复的文字刻在剑身，不显得暗淡古旧，相反，其上历久弥新的剑光如冷泉雪光，飒然肃穆，盈盈生辉。 伏成轩已经木立在那，容光变得惨淡苍白，他看着赵郁兰，用尽所有言语地吐出一个字：“不。” 赵郁兰敛目而立，她的神色已经收起所有情绪，如手中一把冷冰冰的剑，曾在江湖上引起多么惊艳的风头，如今她拔剑掷鞘，振出一线寒光欲滴，却直指她的师兄。 “此剑名为抱秋剑，是师祖所用的旧剑。今用此剑，一为洵衣报仇，二为师门肃风，伏成轩，如不杀你，我心难安、恨难销！” 杜鹃啼血，决然冷声落地，割断同门竹马之情，她倏忽一动，长剑掠过一道凄迷剑光，似天险山的大雪，浇入伏成轩的眼中。此一幕重叠于他第一次见到振玉门真正剑法的那一夜，他对阵铁成金，腹背受敌，是赵郁兰擎剑纵入重围救他，千百人中无可匹敌的剑势，像最极北的天光倾下，而立在中心的他，恍然被这古朴剑光迷住双目……
剑光消逝，伏成轩从那夜中跃出，他的剑已从赵郁兰的心口拔出，足够快的第一剑，让一滴心头血顺着伤心剑滑下，血珠朱砂，如那夜泼溅在赵郁兰脸上的血，明艳、赤红、惊心动魄。 赵郁兰手中的抱秋剑却剑尖朝下，只划破了一点衣角，那万古照彻的寒光没有刺入他的血肉。古剑落地，赵郁兰身形一晃，咽下喉口涌上的血，释然的神态却从眉眼间逸散开，倾颓倒下之时，伏成轩猛地丢剑揽住了她。 赵郁兰倚靠在他的臂怀，冷汗自她的发鬓不断流出，朱唇也泛起死白的颜色。伏成轩紧紧揽住她的手却比她颤得更厉害，他的声音低低压在喉口，沥血的嘶哑：“师妹…郁兰，我对不起你，师兄不会让你死…我们现在就去医馆。” 剑是他的剑，剑法是他演练上千次的剑法，他清楚知道，第一剑得中，则再无生机。这是伏家的伤心剑，既会流尽他人的心头血，也流尽剑者的泪。 可他还是忍不住这样说，更迫切地想抱起赵郁兰，赵郁兰却骤然伸手，濒死的她竟有不可挣动的气力，五指牢牢抓住伏成轩的襟口。她的眼眶发红，晕开胭脂的凄艳，盈盈地湿了她的眼波，说话也变得艰涩：“师兄，我、我很想很想恨你……可是…我总想起你对我的好……想起你说在你心中，我永远是你的师妹…只要……只要……” 她的唇角不住溢出血，神色凄楚的眼睛渐渐黯然涣散，那一刻，她想起老人总说人死前会看到自己的走马灯，回忆起自己一生中的七情六欲、爱恨情仇，所有执迷和悔恨都会随风而去，只留下最初的念想。她想看一看振玉门的红亭，看他们三人少年走过的青葱身影，看白洵衣揽着她走过春山流水，俱要鲜衣怒马，要轻狂快乐，要无怨无悔……眼睛仍寂寞茫然地睁着，香魂却已逝去，灰败覆盖上她的面容，她颤抖又强硬的手终于松力，颓然垂下。 伏成轩伏在她身上，紧紧将她拥在怀里，仓惶凄怆的泪沾湿赵郁兰的肩头，他已经干涸许久的眼终于流泪。莫大的悲意里，无尽的茫然与剧痛里，昔年春日的光景如昨，他终于忆起自己曾说过的，师妹那最后未竟的话语。
“只要……你幸福就足够。” 第二十三章 更多时，她在充盈七情六欲的人间是顽固的木。 伏成轩找到无漪时，她正坐在邻家树下，掰着手里的一点麦饼喂鸟雀。她还很小，发髻簪着槐花，裁作的裙子是赵郁兰最喜欢的雪青，薄紫淡抹，像是一缕停驻在人间的梦烟，也像是赵郁兰的缩影，跨过二十年变成一个女孩，就坐在树影之中，没有长大，也没有走出振玉门，更没有无数难以预料的人生。她喜欢扑蝴蝶，喂鸟雀，有宠爱她的师门与父母，也有天真的微笑。 这种孩童的懵懂微微刺痛伏成轩，他握着抱秋剑抬脚走近，无漪似有察觉地抬头，沥过的眼珠一尘不染，裙角因和别的孩子嬉戏而刮破，像残缺的蝴蝶翅膀。 她唤：“伏叔叔。” 伏成轩伸出手道：“嗯，无漪，我来接你。”
她伸出手握住伏成轩，不再问什么，也不说什么的，从此将永远离开这里。赵郁兰因心中郁结，激荡之下心疾复发而离世，伏成轩将她带回振玉门中，那就是赵无漪第二个人生的开始。层峦叠嶂、初红山头，赵无漪随着送葬的队伍来到振玉门，早秋的风拂过她的脸颊，仰头看去时，万山悲悯，可丛林太深，人在其中，总有迷失一日。
谭霖不能忘记那夜他所察觉的真相一角，也不能忘记赵无漪站在堂前的那一双乌黑眼睛，像她的名字，是一汪天生死泉。 因是赵郁兰的遗孤，伏成轩十分宠爱她，授书授武，事务繁忙之时，是在师姐死后就久留门中的谭霖照顾。赵无漪天性淡然，赵郁兰离世时她也才不过是两岁半的孩子，既不太为自己年幼失怙的遭遇哭泣，也不太明白这些事情，随着长大，她的记忆也会在日复一日的温情中模糊淡去，振玉门上下待她很好，对于她来说，这里就是她的家。
谭霖教她文，伏成轩授她武，但她待谁永远不远不近，心思细腻，从不缺礼数，但总若隐若离地存在。振玉门人丁兴旺、师兄弟妹众多，孤僻的赵无漪不如何交友，每每是沉默的时候多，总是自己独处，如种在她院落里的一株坚韧寡淡的梅花，只在寒风陡峭中立。厨娘偷偷塞给她的糕点，伏衍送给她的风车，谭霖夫人给她买的第一块胭脂，这些组成了她细碎的温柔，偶尔也在她的面上露出浅浅的微笑，其实她从小长得那么漂亮，却总吝啬生动的表情，如雕琢少一笔神采。要哭时干涸，要笑时凝滞，更多时，她在充盈七情六欲的人间是顽固的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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