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见她这么说,又觉感动又觉悲哀,连忙搀起了瑶儿,“谁说要撤了丧仪?你担心这个做什么。老爷即便要迎新妇,婚仪也是在渭州办,动不了东屋的。”更何况赵匡胤与贺氏一向情笃,怎会连死后这点体面都不顾及。解忧好奇究竟是谁传了这等风言出来。 “前些日子,三夫人尹氏过来,说老夫人如今在她们那住着,人手不足,便将原先在院里做事的几个人都调了去。我不敢跟她争,只说夫人灵前不能断了香火,她甩了个冷脸才勉强将我留下。又说,这灵堂早晚也是留不住的,总不能让进门的新妇见了晦气。”瑶儿的双唇动了动,胸口微微起伏,像是用力在往下咽着一口一口的怒气。 解忧听她这么一说,面色便冷了下来。一旁的芳儿气得发怔,疾言道,“她凭什么来调我们院里的人,两家早就分了家,各自有府院地住着,账也不往一处出,怎的还能做出这等事。可真长脸。” “闭嘴。”解忧冷漠地训斥道。 芳儿收了声,瑶儿看了她们主仆一眼,又啪地一声在冰凉的地上重重地磕了磕,抬起头时,脸色冷峻,道:“尹夫人的作派大伙都瞧得明白,惯是见风使舵的。调人过去不过是想踩着先夫人的脸,日后好在新夫人面前讨个巧罢了。这样的心思,也轮不着我们来说。只是瑶儿不明白,当初老爷从江南回来,一身桑麻在这屋里呆坐了三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那时候,我真以为老爷是对夫人有情义的,夫人这辈子也不亏。可这才多久,夫人过世至今才两百余天,便要娶新妇了。瑶儿又笨又痴,识不得情深在何处,只替夫人不值。” “你也闭嘴。”解忧胸口一痛,忙斥道。 瑶儿又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来时满脸是泪,“瑶儿不是不懂规矩,在外人面前自不会给先夫人丢脸。如今只在夫人灵前、娘子跟前,还不能掏几句真心话么。” 解忧深叹了一口气,还未出言,一旁的芳儿倒先笑了出来,“瑶儿,看不出来,你平时闷嘴葫芦一般,关键时刻,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不过你也别为难我们娘子了,我们在渭州受的气,可比你多多了。” 解忧扭过头训斥道:“胡说八道,我们在渭州受什么气了?” “若没受气,娘子为什么巴巴地从渭州跑回汴梁了?” 解忧被这问句堵得哑口无言,心想今天究竟是怎么个风水不利,先被老夫人训了一顿,接着这两不知规矩为何物的丫头又给添了好一顿心塞。正欲再言,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望去,赵匡义一身石青色劲装,正大步朝这边走来。 数月未见,赵匡义面上青涩之色已脱去不少,穿的不是长袍,而是一件窄领的劲装,腰间一束,整个人显得精神又干练。解忧行了一礼,赵匡义亦还了一礼,又在贺氏灵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方才过来与解忧说话。“娘子辛苦了,一路上还稳当么?”赵匡义温和地鞠了一礼,恭敬得体,较之从前的冒失,如今果真是成熟了许多。 解忧将赵匡义请进了屋内,嘱咐瑶儿寻些好茶来。想了想,又笑道:“路上倒是不辛苦,一路也是稳稳当当的。临近城前,瞧见了河工们在汴河劳作,井然有序、热闹非凡,想来便是三爷的功劳。” 赵匡义听她主动说起这个,自然高兴,双手摩挲了几下,道:“陛下下了严令,ʝʂɠ明年开春,要看见江南的商船行于汴水上。淤了这么多年,谁也没敢想这疏浚河道之事,非得是陛下这样的雄主,才能有成就这番作为之心。”他说得兴奋,眼看着解忧那张风姿宛然的脸,又说,“娘子可曾听说过汴水秋声?” 解忧微微摇头。 赵匡义便继续说道,“曾经汴河畅通之时,每当秋季来临,河水猛涨,碧波千倾,宛如银练。河道两岸遍植了芦苇,秋风一吹,水声清越,似雪的芦花落在水面上,便如浮在银镜上一般,格外好看。河中的波涛轻轻拍打两岸,就像是伊人在拨弄琴弦一般。古来汴水秋声就是汴京八景之一,只因河道淤塞,已多年未见了。”赵匡义将茶碗放在桌上,高兴地说,“若是顺利,明年秋季,汴水秋声就可以再现了。”他说得很快,极兴奋。自领了这河工的差事以来,不是在署里便是在河堤上待着,一个月也回不了几次家。今天,他听说解忧到了,急匆匆地赶回来。见上了面,也不管不顾,只想将自己最得意、最引以为傲的事情与她分享。最好……还能得到她的回应。 解忧想了想,不缓不慢地说道:“我曾经读到过霜落秋声起汴河,西风袅袅白萍波,几番漾绿螺纹皱,千倾浮花镜面磨,便是写这汴水秋声之景了,但诗词再好,也抵不上亲眼一睹。三爷此中辛苦万分,我要先替汴梁百姓谢过了。” 赵匡义听她这么说,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兴奋得跳跃出来,急忙低头喝了口茶以作掩饰,嘴里呢喃道:“我这大话可放出去了,回头便是不眠不休,也得赶出来,千万不能失了面子。” 芳儿在一旁掩嘴忍笑,被解忧瞪了一眼,吐了吐舌头便转去了后堂。解忧想了想,索性直言道:“我这次回来,大约得待上数月,正好有几件事需要麻烦你。” 赵匡义知她要说正事,便急忙正坐,点了点头,说道:“大哥已有书信给我,说娘子想做些药茶的生意。我这几日也在思索,马上便是春疫、夏疫大防之时,河道劳作又湿又热,是真怕疫症找上门来。娘子这法子正好给我提了个醒。若娘子不嫌麻烦,这几日出个规程来,我到衙里给他们说一声,并不是件难事。” 解忧见他这般说,看来对此事是真上了心,便点点头,道:“好。” 赵匡义又想了想,提醒道:“还有一桩,我担心这个消息一旦出去了,后头也会有些药铺前来竞争。若做得长稳些,娘子还得费些心,找个好的由头。” 解忧笑了笑,道:“好,我找最好的医师便成了。” “那自然最好。”赵匡义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解忧想了想,又说:“这是其一,第二是我得找你借人。” “什么人?”赵匡义闲闲问道。 “身手要好的,还要信得过的。”解忧笑了笑,“我这次也是大意了,与芳儿两人跟翟家商队从渭州回来,竟连个自己的护卫都没带,日后常要出门,身边还是得带着人方才安心点。” 她这个要求提得有些奇怪,说完后自己心脏砰砰直跳。若只是日常护卫,在府里随便点几个家奴便好。可眼下的处境,怕是寻常家奴也无用。她又不愿写信给赵匡胤,其中原委,糊涂的地方还很多,说得多了便是是非,说少了又像是有什么隔阂。倒不如直接问赵匡义要人简单些。 赵匡义也没想这么多,他只关心:“娘子是遇上什么麻烦了么?几个人够使唤?六个?十个?” 解忧笑了笑,说:“我又不带人去打架,不过是图个心安。绝世高手,一个就够了。” 赵匡义想了想,大大一笑,又大咧咧道,“我回去便让手下那些人打一遍,最后胜出的那个高手,便给你。” 解忧起身福了一礼,笑道:“如此,便辛苦了。”说完这些,又陷入一片宁静。窗外一棵梨树,枝上长满了花蕊,有些开得早,星星点点的,如白雪般缀在枝头;有些开得晚,如今还是闭合的花骨朵,一粒一粒,如洁白玉指般立在上面。窗前的人神色淡薄,静得令人动容。她的目光轻缈缈地落在贺氏的灵堂前,轻轻地问:“老夫人好像不太乐意这桩婚事?” 赵匡义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嗯了一声,低头又喝了一口茶水,想了想,说:“你们在渭州不觉着,大哥这亲事着实定得有些匆忙了,事先也未跟家里说,只一封家书就来让我们备礼。母亲大人见先嫂的丧期都未过,这不是摆明了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事么,怎能不生气?”他停了停,又说,“我也没有责备的意思,这几日我得空还劝母亲呢,大哥这么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陇西那局势,我们也都不清楚,不能用过太平日子的想法揣度渭州的事。可这道理,母亲不愿意听,你也塞不进她脑子里,只能慢慢哄着呗。” 解忧见他说得坦然,自己也没别的可说,便又福了福,道:“那我先替官人再谢一次,要靠三爷在老夫人面前多说些好话。” 赵匡义被她接二连三地谢过,只觉得自己异常重要,心中大悦,连忙说:“娘子客气了。”说完,目光深深落在解忧面上,犹豫了片刻,又道,“有句话我也知道说出来不大合适,母亲生气除了礼仪不规,还有就是这位卫穆夫人,名声着实不佳。就连朝中同僚对大哥这桩亲事亦有不少非议。听说她擅巫术、心黑手狠,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大哥选她做续弦,好处是好处,大家都看得见,可坏处倒也未必没有。” 解忧其实不想掺和这事,只听见卫穆二字便觉得头疼,淡淡笑了笑,胡乱应付道,“朝中同僚有些非议,兴许有别的缘由。” 赵匡义想了想,又笑着说:“娘子说的对,大多是嫉妒大哥年纪轻轻便能独掌陇西,马上又能得到党项西进府的支持。故有些流言中伤的,旁的倒也没什么。但这流言传得狠了,什么离奇的都能凭空捏出来。” “有什么离奇的?”解忧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赵匡义思忖了片刻,说:“有一则说法,说是当年老西进王为拉拢长孙思恭,曾把自己的这名爱妾卫穆送去过渭州。” “若无实证,这便是平白污人清白了。”解忧的太阳穴猛地一跳,觉得自己脑袋更疼了。 “事过多年,当事人都不在了,又怎么可能有实证呢?但我怀疑母亲怕是听说了一些,又不好开口说。这几日在她总绕着弯子打听这位准嫂子的情况。”赵匡义摊摊手说道。 解忧想了想,“若流言当真严重,还得知会官人。” 赵匡义摇了摇头,说:“我不敢。大哥那脾气你也是清楚的,敢拿流言说事,他能把我打废了。我还是乖巧点,他让我多哄哄母亲,我便多哄哄,哄不住最多骂我无能。我劝你也别多说,大哥想知道,自然有法子知道的。” 解忧愣了愣,从前赵匡义青涩莽撞,却也算得上是一腔真诚,并没这么些小心思。如今,世事将他磨得圆滑了一些,倒不知该说是好还是不好了。解忧淡淡地说:“三爷与从前当真是不同了。” 赵匡义听她说完这句,胸中的情绪顷刻又沸腾起来。当然不同了,他今年已经二十三岁,早不是当初见面时十几岁毛手毛脚的少年了。这几年,他从太子监学子到秘书省少监,在赵匡胤的保举下,又在参议军事的职位上做了半年。现在,又争取到了督建河道的实职,能做的事、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大,也给他带来了越来越多的信心。他大着胆子抬起了头,看着一抹一抹浅金色的阳光自门外流入,映在解忧沉静的面上,生动鲜妍的容颜令人望而生悦。他的喉结微微一动,未等发出声来。却见解忧扭过了头,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地说:“我若还有一事拜托,三爷可会觉得太过繁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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