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抓了一粒枣子放到嘴里:“不错,辛苦老丈,挑到屋檐下去。” 村人千恩万谢,挑着担子将两个箩筐放到屋檐下,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等候吩咐,马上娘子军一个个下来拿大枣,村人悄悄看了两眼,心里忽然一惊,心道:“方才莫非是女将军!” 他急忙回头去看莫聆风,莫聆风却已经拂过重重积雪,钻进了马车。 马车中邬瑾推开轩窗,扎起帷幔,光线氤氲下,有股冷冽草木香气,应是邬瑾嚼了杨柳枝齿木。 他坐的端正,就着微弱天光和雪光,在这短暂不颠簸的时间里,卷着一册书,半看半诵。 莫聆风见他披着鹤氅,内里一件白色襕衫,头发在幽光下,漆黑如墨,一丝不苟,貂帽放在身侧,还未戴上。 他眉目沉静,举止雅重,风尘自消,莫聆风暗道:“真好。” 她捧着红枣,对邬瑾一笑:“手。” 邬瑾看的入神,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书,伸出一双大手,合在一处,看莫聆风将一双小手放在上方,两手一分,枣子便滚落到了他手心里。 她收回手:“你瘦了。” 不过几天时间,他便有形销骨立之像。 邬瑾右手抓了枣子,左手捡一颗递给她:“图南书院院长叶书怀,就喜欢这仙风道骨的样子。” “有哥哥一个仙风道骨就够啦,”莫聆风不要邬瑾递过来的枣子,“你收着,路上吃,我不吃。” 邬瑾将大枣收在袖袋里,仔细看她的脸:“牙疼?” 莫聆风点头:“有一点,吃了猊糖。” 随后她把剩下的两个猊糖摸出来,一并交给邬瑾:“给你吃。” 邬瑾接在手里,和大枣分开存放,忍不住一笑:“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民心所向,不需要我救。” 邬瑾心知朝堂表面上静如雪夜时,就有暗流汹涌,如今天下都在泥里,暗中又该是怎样一番波诡云谲? 所谓民心,也许能撼动朝臣,撼动朝政,却无法撼动皇帝对他的仇恨。 他能安坐在马车中,莫聆风又是以什么来让皇帝言听计从? 他不必追问,日后答案自会浮现。 莫聆风正要问他饿不饿,就听到外面“来了来了”的说话声,再然后,便是乱糟糟一阵脚步声响。 “魏王。”莫聆风做了个鬼脸,从马车中退出,端正面孔,快步上前迎接魏王上马。 扬鞭声络绎不绝响起,战马一对对向前狂奔,只剩下卖大枣的村人愣愣站在廊下,目送这庞大的队伍离去,最后眼中只剩下满地泥泞,以及手里足够让他嚼用大半年的白银。
第326章 迎接 队伍驰骋过巍峨群山,踏过坚冰寒霜,披着朝霞月色,在青天白日下,在幽暗夜影下,如同数点流星,射向宽州。 邬瑾两次春闱,四次从这条长路上走过,又曾两地为官,却没有一次像如今一般,可以从容温柔地看沿途山河美景。 越靠近宽州,越是有凛冬寒意,野风悄悄钻入马车,鼓入他袖中,如冰冷绸缎,贴面而出。 他看山青,古树参差,看水阔,縠纹千片,看猿猴,首足相衔,看鹭鸟,凌波跳跃,看茅屋,三三两两,看炊烟,直上青云,看行人,忙忙碌碌。 这是他眼里的江山。 纵是白雪皑皑,也是有颜色的,有生机的,士农工商四民,亿万之人来来往往,都乃国之柱石,慷慨展露在天下,又脆弱的被天子、朝臣握在手中,用权利任意涂抹,他们需要一个君主,真正爱他们如子,免他们乱世奔命,刀下求生。 而一马当先的莫聆风,也在他眼中,是他心中江山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行人马,在严明军令下,不到十日,便抵达济州,在济州馆驿歇息的两个时辰中,济州馆驿立刻派出急递,将魏王前来的消息,先行送往宽州。 京都中自王景华诬告始的数种动荡,早已经有小报插着翅膀飞来,邸报未到,满州皆知,就连九月二十六日一整日诸多事宜,也当晚就从京都出发,昼夜不停,递往各处,在十月初六日到达宽州。 震动整个宽州的消息还未曾平静,引发震动的人,便已经将要回来。 十月初七酉时过半,宽州东南城门外,知州谭旋引领众官等候在此处,他心急如焚,恨不能伸长手臂,将莫聆风从路上掏回来,送到堡寨去。 堡寨战事日益恶劣,金虏越战越勇,若非人少,早已攻入堡寨,直袭宽州。 莫家军敷衍对敌,并入堡寨的驻军和指挥使战亡大半,莫聆风再不回来,这丢失堡寨——甚至是他日丢失城营的罪名,不日便要落在他头上。 他急的满嘴火泡,喉咙肿痛,骑在马上,不住向济州方向远眺,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同时频频回头,看向城门口一辆马车。 马车中没有任何动静,仿佛里面没有活人,只有一个幽暗的鬼魂,车壁上雕的一个个菱花格子,就是数只鬼眼,正无声无息,盯着人世间。 一辆令人不寒而栗的马车,数个抱着长刀的守车人,一个幽居在车内、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魂。 谭旋只看一眼便移开目光。 这马车是随他一同前来,除他之外,没人知道马车中是何人,全都以为这马车是接待魏王所用,此时车中人似是沉睡,又似是伺机而动,越发不引人注目。 他甩开心中不快,目光重新投射到官道上,等着迎接即将到来的三尊大佛——莫聆风、魏王、邬瑾。 又过一刻,天色开始由青转蓝,夜幕伴随细雨,点点滴滴,打在满地仓惶的影子上,仆人取出火折子,揭开灯笼罩,点亮里面常料烛,火光“忽”的一亮,与此同时,马蹄声在无人的官道上“轰隆”响起。 火光蹭的亮起来,将满地影子拉的老长,让城门外一半明亮,一半幽蓝,莫聆风的身影在魏王之前,骤然闯入众人眼中。 “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谭旋翻身下马,目光热切,大声道:“王爷!将军!” 莫聆风换了甲胄,皂色披风兜满寒风,展翅般向后高高扬起,她拉紧辔头,白马人立,不等白马前蹄落地,她已纵身跃下,游牧卿紧随其后,滚鞍下马,接住莫聆风抛出来的马鞭,将马鞭随手插在腰间,快步上前,不离莫聆风左右。 娘子军紧随其后,威风凛凛,精神奕奕,身姿矫健跃下战马,又牵马立在道路一侧,让后头气喘吁吁,神情疲惫,挂着两个乌青眼圈的魏王上前。 王府护卫纷纷勒马,内侍亦下马走到魏王马旁,一面牵马,一面扶魏王下来,魏王疲累到极致,连身上紫色官服都嫌沉重,强做笑颜,看向谭旋。 谭旋等人连忙拱手而拜,魏王微微抬手,示意不必多礼,嗓音沙哑,笑道:“没想到本王能在此处和谭知州相聚。” 谭旋急急看莫聆风一眼,敷衍道:“正是,若非军情紧急,下官也不敢惊动陛下和王爷,更不敢劳驾王爷来此边陲之地。” “军情紧急”四字,他是重重吐出,只盼着魏王能够听明白,而魏王只知自己浑身酸软,没能和他心意相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替陛下分忧,既是君臣本分,也是父子情义,劳驾二字,知州切勿再提。” “莫将军——”谭旋一咬牙,正要直说其意,就见队伍后方,邬瑾身形颀长,亦换了官袍,走上前来。 他不似小报上所说已成废人,虽然消瘦,风姿却依旧轩朗,更显出锋利方正的轮廓,和一身硬骨。 邬瑾大步慢行,拱手行礼,谭旋还了一礼:“邬通判青松依旧,美玉如前,日前血泪长流,忠臣圣朝,天下赞颂,我应向通判行礼才是。” 邬瑾道:“知州过赞,我心中惶恐。” 两人同是三品,既无上下阿谀奉承之言,又无同僚情谊,到此之后,便无话可说,谭旋再次看向肃着一张脸的莫聆风。 “莫将军——” 他那下文再次被打断,城门口响起“咚”的一声,格外响亮刺耳,是那辆马车上的车夫跳了下来,鞋底在夯实的地面发出清脆声音,惊的前方一众人都看了过来。 灯笼也随之调转方向,火光徐徐前行,试图将那马车全貌照亮,但爬到马车前方五步远时,便无力再行。 他们只能看到马车护院一对对上前,车夫放下马凳,车中人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攀住车壁,钻出马车,迈开长腿,慢慢踏上马凳,扶着护院的手,站到地上。 他一步步向前,走到光亮与黑暗边界,似是力不能支,停顿片刻,随后一步跨入光明中。 莫千澜! 离魂已久的莫千澜! 似高山玉碎,若千丈松崩的莫千澜! 他何时清醒?为何到此?意欲何为?
第327章 克制 宽州州官随之安静,惊愕、不解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来回传递,没有经历过莫千澜手段的新任官员在感受到一股无声压迫下,还充满好奇,悄然打量这位莫家后人。 而和莫千澜共事过的州官,全都如芒在背,各自警醒。 莫千澜是伏在宽州深潭中的蛟龙,自他之下,皆为蝼蚁,可以轻而易举抹去。 他的话,就是他们要遵守的秩序。 他的喜恶,就是他们要铭记在心的规矩。 他离魂卧病后,他们才喘过来一口气。 如今朝堂巨变,陛下放权,节度使名至实归,魏王前来便是为了调度财税粮草,以免大权旁落,无论莫千澜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他选择此时出现,是否意味着权利无法顺利更迭? 每一场争斗背后,不知要殃及多少池鱼,他们必须多加小心,才能避开。 邬瑾站在莫聆风身侧,就着火光看莫千澜,正好看到他薄薄的侧影,那种孱弱衰老的姿态,掩盖了濒死的疯狂,让人在警醒之余,也觉得他可悲。 但邬瑾不会上当。 他满目忧虑,已经看出了莫千澜的凶猛吞天之势。 若只是争权夺利,莫聆风便足以应付,莫千澜既然挣扎着醒来,就一定会把半壁江山都拉下深渊。 在纷杂的目光中,莫千澜向前,走向魏王,丹凤眼不带丝毫感情,漫不经心一扫,浅浅一躬,拱手行礼,不与魏王交一言。 那双眼睛,似莫聆风,又不是莫聆风。 莫聆风有气势、有威严、有灵光,有淡漠、疏离种种感情,而莫千澜的双眼,已经成为一潭死水,冷气森森,黑雾霭霭,是阎罗殿、泥梨狱中出来的还魂之人,惊的魏王瞠目结舌,面色如土,竟往后退了一步。 他从未和莫千澜见过面,此时心头剧烈跳动,不自觉看向立在王府护卫最前方的黄义仁。 黄义仁垂首而立,尽可能隐藏自己的面目,同时本能的察觉到危险,几乎是在瞬间,他便悄然做出了决定——不能被莫千澜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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