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一行乱糟糟的,莫家军训练有素,迅速安置,伶仃几点灯火下,却没有莫聆风身影。 小窦背邬瑾进屋,将邬瑾放在床上,铺开被衾给他盖上:“邬通判,衣服别脱,这褥子又硬又潮,还得靠你暖它。” 邬瑾点头,低声道:“窦副将,你们将军……” 小窦把自己裹成一条虫,在另一头翘起脑袋:“什么?” 邬瑾摇头:“没事,睡吧。” 小窦“啪”地倒下去,不到一息就鼾声如雷,不省人事。 邬瑾侧耳听外间风声,寒气从地而起,能够穿透厚重的皮毛鹤氅,一直侵袭到骨头里。 他想:“她在干什么?”
第324章 小灶 邬瑾起身,两手撑着向前挪动,每一次动作,五脏六腑都像是在腹中剧烈晃动,等坐到床边时,额上已经出了汗。 距廷杖至今,五日了。 外伤药用的很好,伤口正在愈合、结痂,行动之时带来的不便,逐渐消弭,疼痛也可以忍受,唯有内脏所受到的震动,始终难以复位。 他试图挺直背,五脏六腑顿时爆发出一股牵扯的巨痛,身体竟随之抽搐,满头冷汗地熬过去时,他咬着牙,强行将自己抻直。 卧的太久,关节随之发出清脆响声,这又是一道酷刑,但必须要忍受,否则人便会永久佝偻下去。 慢慢的,他双手放在身侧,低头喘一口气,两只脚插进鞋子里,想要埋身提上鞋跟,胸口受到挤压,肺腑立刻像是被千万根扎了一般。 他僵住不动,等疼痛过去,扶着墙壁站起来,趿拉着鞋,一步步走到门口,抬手靠近门闩。 他想看看她。 但手又慢慢落下。 夜已深,莫聆风疲惫一日,一定已经歇下。 梁上老鼠滚来滚去,“吱吱”叫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门外传来冬虫曳残枝之声,枯叶随之抖动,坠落在地。 他扶着墙壁站立片刻,断断续续听外面“沙沙”之声,老鼠的动静渐弱,似乎是受不住严寒,悄然回洞了。 “下雪了?”他自言自语,低声疑惑。 门外忽然传来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还没有,是风把叶子打落了。” 他心头一震,嘴角不由自主泛起笑意,抬手拨开门闩,迈步出去,一步跨出门槛,莫聆风已经伸手牢牢搀住了他手臂。 游牧卿从暗中钻出来,往里探一眼结茧似的小窦,暗道:“没口福的东西。” 他将门闭上,踮起脚,把臂弯中搭着的一件驼裘批在邬瑾身上,又把一顶貂帽给他扣上。 莫聆风头上也戴着一顶毳毛帽子,笑吟吟的:“这样就不冷了。” 说罢,她从袖子里抓出一颗狮子乳糖,举手塞进邬瑾口中:“身上是不是好痛?” 邬瑾唇齿生香,满口香甜,笑着垂首,抚平衣襟上褶皱,又将散落在两侧的鬓发塞进帽子里,极力让自己看着整洁一些:“还能忍受,没事。” 鞋子还趿拉着,他刚想弯腰提上鞋跟,游牧卿已经蹲身帮他提上了:“邬通判,我背您。” 邬瑾确实无力支撑,谢过后,俯身趴了上去。 残月已尽,繁星潜踪,远处峰峦起伏成画纸上一笔浓墨,风声贴耳而过,确实是大雪光景。 不到片刻,风定无声,鹅毛大雪扑簌簌落下,顷刻之间,雪满弓刀。 万物都寂灭在雪中,四周静的能听到雪落地之声,也能听到悠长的呼吸声。 他们走到馆驿厨房里去,厨房里火烧的正旺,盛楠搅动锅子里的米粥,扭头对莫聆风笑道:“将军,马上就好。” 灶膛里“噼啪”一声,栗子的香味散发出来。 他们是疲累惯了的人,进入馆驿后,还有余力霸占厨房,把肚子填饱。 游牧卿小心翼翼将邬瑾放到椅子里,盛楠扭头使唤他:“盐罐子给我。” 游牧卿递盐过去,又蹲在地上,拿棍子扒拉火堆里的栗子。 莫聆风解下邬瑾身上披风,取下帽子:“吃一点热粥再睡,还能睡三个时辰,不急。” 她没有因京都中的斗争而消瘦,转身从地上抓回来一把栗子,给邬瑾剥了几粒,神采奕奕道:“皇帝差点被我们气死,可见他没有容人之量。” 邬瑾因“我们”二字微微一笑,嚼碎乳糖咽下,捻一颗栗子在手里:“若陛下有容人之量,就是明君,不必我死谏,也不必你谋划至此。” 他以为的谋划,还在军情一节,并不知莫聆风宛如魔鬼,手段凶狠利落,在众人毫无防备之下,将京都搅的天翻地覆。 转眼之间,热粥就出了锅,丢在里面的干肉已经软烂,盛楠盛一碗,放到莫聆风跟前。 莫聆风推给邬瑾,自己又接一碗,拿汤匙转了转,舀一勺就要往嘴里送。 邬瑾连忙伸手挡在莫聆风手腕前:“烫。” 这一动,他疼的险些岔气,但是面不改色,笑微微地收回手:“粥刚出锅的时候要凉一凉,不然会贴着喉咙烫下去。” 莫聆风放下汤匙,胳膊肘撑在桌上,托着腮帮子道:“听你的,你现在加了通判,能管我这宽州的将军。” 邬瑾笑道:“原来还是官身,那魏王看来也不是去就藩。” 莫聆风站起来,弯腰俯身,嘴唇贴到邬瑾耳边:“他是去送死。” 邬瑾眼前火光层层黯淡,莫聆风身上气息山呼海啸般扑到他脸上,他忍不住闭上眼睛,脸“腾”一下红了,同时感觉自己从京都这个杀人不见血的世界里逃了出来,重新回到熟悉的以莫家为首、混乱无序的世界。 也是一个有她、有风、有光的世界。 莫聆风要退回去,他低声道:“别动。” 莫聆风疑惑地停下,稍稍往后挪了一些,和他脸对着脸。 邬瑾看她乌发,虽只是双髻,却也如云,看她面孔,肌肤如雪,看她双目,亮似火星,再往下看时,见她右边耳垂红肿,似是要生冻疮。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揉捏她的耳垂,随后手掌向上,抚上她的脸,大拇指轻轻在面颊上摩挲,再往上,抚摸了她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髻。 这是他爱的小姑娘。 “生冻疮了,有没有带万应膏?” 莫聆风摇头:“回家就好了。” 邬瑾身上的疼痛像是得了一剂良药,悄然消退,身心愉悦道:“魏王的事,不要胡说。” 莫聆风眉飞色舞退回去:“他是去做节度使,皇帝放权宽州,节度使名副其实。” 邬瑾听到这里,真心实意夸赞一句:“厉害。” 退回元章二十年,为将来忧心不已的莫千澜、赵世恒,对政事避而不谈的程泰山,跋扈贪婪的王运生,谁会想到莫聆风能成长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时候莫聆风还是个嗜甜如命的小孩,动辄牙疼,性情又阴晴不定,身边仅有一个程廷能容忍她一二,唯有胆子是一如既往的大,小小一个人,就能往雄山寺跑。 如今她笑眯眯的样子,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他说不清是哪一个更好,也许都好,因为他都爱。 他舀起粥喝一口,热而不烫,便道:“快喝。”
第325章 大枣 厨房里立刻安静的只剩下喝粥的声音,四个人都添了碗,喝的通体舒泰,寒气顿消,手脚都暖了起来。 邬瑾四肢百脉不再冰冷凝滞,肺腑中痛楚稍缓,不由喟叹:“可以安睡了。” 莫聆风吃了几粒栗子,拍了拍黑乎乎的手,去腰间解埙袋:“我吹埙给你听。” 邬瑾看她眼皮沉沉,连忙起身,从椅背上拿下披风系上:“今天太晚了,快去睡吧。” 于他,其实还有很多事不明,但不必在此时问,埙也不必在此时听。 往后他们有无数个日夜可以说,可以听,他不着急。 他迈开脚,刚走一步,便一个踉跄向前栽去。 游牧卿抛下手中栗子,一个箭步上前搀住了他,莫聆风“腾”的蹿起来,冲到邬瑾跟前,见他脸色潮红,就知道他是坐的太久,端正的太久,累了。 “小游背你。”她拿起桌边貂帽,戴在他头上,盛楠赶紧上前打开门,果断放他们出去。 三人悄无声息往回走。 没有更漏之声,没有摇曳灯火,古树枝桠参差,叶片落尽,尖端枝条被雪压折,下坠至积雪上,发出轻而闷的声响,让这夜晚越发静谧。 邬瑾伏在游牧卿背上,侧头看大步流星的莫聆风。 大雪吞声,大雪蚀光,大雪藏踪,整个天地,都是一片茫然,只剩下他们在这里走。 简陋柴房中,祁畅趴在木板上,听到皮靴踩在雪地里的“嘎吱”声,昂起头,伸手抓住窗棱,从破洞处往外看。 他看到游牧卿背上的邬瑾,刚想开口,又看到走在一侧的莫聆风,又把嘴闭上,埋下头去。 失去身份、地位,他立刻变得敏感警觉,以免一步踏错,就会掉入深渊。 他的眼睛,能分辨人的善恶,看出来谁可以奉承,谁可以敷衍,谁不能得罪,这是从做乞丐时就练出来的眼力。 从参加秋闱到翰林院侍讲,短短几年,像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圣贤书对他百无一用,眼力这才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 所以他看到莫聆风之后,立刻偃旗息鼓,重新缩了回去。 莫聆风不能招惹。 他要想在宽州活命,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邬瑾——莫聆风要杀他,那邬瑾就是唯一能左右莫聆风的人。 他盖上被子,手脚冻的几乎没有知觉,一颗心沉入冰窟,跳的微弱,他想:“邬瑾会救我吗?” 雪下了两个时辰,卯时天色由暗转青,莫家军窸窸窣窣起身,迅速穿衣洗漱,在馆驿前方列队,旌旗猎猎作响,战马嘶鸣,热气隆隆,女兵昂首马上,不见萎靡。 魏王一行却拖拖拉拉,护卫虽已集结,却是昏昏沉沉,哈欠连天,精神不振,更不见魏王和内侍身影。 莫聆风站在馆驿大门前,右手握着折了两折的马鞭,在手掌心敲打三下,对小窦道:“告诉魏王,等他一刻,一刻之后不到,就此别过。” 小窦是个实心眼,将莫聆风的话一字不改揣上,直奔魏王而去。 战马喷气不止,马尾轻摆,一个过路村人吓了一跳,不敢前行,挑着担子战战兢兢避让到一侧。 莫聆风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见箩筐里有红彤彤的颜色,便迈步下石阶。 积雪没过脚背,她走的利落,大步行到农人跟前,伸手拦住要下跪的村人,低头一看,是两筐大枣。 枣色赤红,肉质肥厚。 她连筐一起买下,村人拿着一个小银子,慌慌张张去腰间拿钱袋子:“找……我算算……” 钱袋子里是用棉绳扎紧的一串铜板,不等他提出来,莫聆风已经抓起两把大枣走了。 游牧卿摆手:“老丈,银子拿着吧,大雪天卖干枣,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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