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太平年月里,你们这一家的组合,可以慢慢做大,最后去洛阳城最繁华的大街,开店蒸馍。 可惜,不是太平年月。 平原城,忽然明显地不安稳起来。 这天,先是从西边往东边跑的人,好多。 好多在你的铺子上,吃完了蒸馍,撒腿就跑的。你追上了几个,还有几个,你没追上。 你妻子说,本地人不会干这种龌龊事,平原小城,大家都相互认识,丢不起这人。 这么做的,都是外地人。 怎么这么多,由西向东跑的外地人? 然后,第二天,从东边往西边跑的人,又多。 这些不是平民,是当兵的,尤其是那些骑马的,骑术不佳,冲进城门,就直接撞上了你的铺子,起身二话不说,扯住你的领口,就要你赔钱。 到底,该谁赔钱? 满地破碎的锅碗瓢盆,正在唤醒你,沉睡已久的武魂。 妻子抱着一儿一女,朝你摇头,并使唤弟弟娄昭,为军爷们献上新酿的地瓜烧。 “为什么要息事宁人?”等他们走了,你对你的妻子吼。 “他们那么多人!”你妻子说。 “不能争一争?”你咽不下气。 “拖儿带口的人,要争,就要必胜!” 你妻子的话,你顶不回去了,你心里想的,只是出这口气,你妻子想的,却是要为你编排一场,轰轰烈烈的人生大戏。 你,是她的主角。 “你晓得,从昨天到今天,这些跑来跑去的人,是怎么了?”你妻子问你。 “说嘛。”你心里还是委屈,口里也没有好气。 “上谷郡,有人反了!”你妻子,压低声音说。 “谁?”你惊讶。 “一个叫杜洛周的,高车人。” “谁说的?”你不相信,朝廷刚刚灭了四方仇敌,都大赦天下,宣布彻底胜利了,要说有人再造反,怎么也得等上个两三年吧,这才一个多月,就又有人反了? 是谁,摁了历史的快进键? “你这个人,真的是。”妻子看着你不开腔,有些着急:“昨天,我看着气氛不对劲,就叫高琛、娄昭、段韶三人分头去打听了,消息确实,上谷郡真的反了,消息遮不住,官府最迟明天,就会对外公布……上谷离这里,只有一百里” “只有一百里……什么意思?”你感觉妻子话里有话。 “意思是,我们现在出发,天黑前,就能到。” “就能到?我们到上谷去,干什么?” “哎,你这个人,你不是想争一争吗?明天还有兵马要来,你还在这里,等他们踹你的摊子?” “可,我又不认识那个杜洛周啊?” “可你有本事啊!”你那志存高远的妻子,一直在找机会鼓励你,铤而走险,成为她心目中,真正合格的丈夫。 “况且,上谷偏僻,燕山山坳里的穷乡僻壤,能成什么事?” “洛阳城,不是穷乡僻壤,你去那里造反呗?汉高祖是在咸阳起兵的?光武帝是在洛阳举义的?我们鲜卑人,不也是从那冰天雪地的嘎仙洞里,爬出来的?” 你想说司马炎,就是在洛阳发家的,但又想想,司马炎的爹爹和爷爷,觉得他们无法和高祖、光武帝相比,不足以成为驳倒妻子的反例,于是,就没说。 你又想,你为什么一定要驳倒你的妻子呢?你有点出息好不好?驳你的妻子干什么?有本事,去驳倒这个混乱的世道啊? 她,是为了你好。 是啊,别辜负了你的大志,或者,她的…… 于是,你让大家收拾,带不走的,都不要了,随便拾掇拾掇,就往上谷赶去。 你的妻子,又叫你不要着急,先去城外找个隐蔽地方,把她那俩大箱子埋进去,再做好标记,暂时不用带到上谷去。 你这个妻子,你懈怠的时候,她是你的加速器,你冲动的时候,她又是你的制动器。 当天晚上,你就进了上谷城,就见到了杜洛周,就发觉了你和他之间,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问你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哪族人? 你愣了一下。 从来没人,问过你这个问题,在你生活的怀朔,汉人,鲜卑人相互杂居,相互学习,没事正常掐架,有事精诚团结。汉人也有牧马人,鲜卑也有庄稼汉,汉人也懂鲜卑语,鲜卑也会写汉文,汉人也唱敕勒歌,鲜卑也颂木兰辞。 你有汉鲜两个名字,你懂汉鲜两族语言,你有汉鲜两族亲友。从小到大,你不认为,族群之别,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如果族群之别,突然变得很重要,那除非有人别有用心,借题发挥。 这时,有人突然问起,你只好按照父系血统来回答,是汉人。 “看你像个鲜卑人。”杜洛周说。 “也算是。”你觉得,这个问题,无关紧要。 “可是,我是高车人啊。”杜洛周说:“你们鲜卑人,联合柔然人,欺辱我们高车人几百年了,现在,我要打回草原去,我的队伍,都是高车人,你,一个不明不白的鲜卑人……左右!给我押下去,关起来!” 幸好,你让妻子带着几个女眷和孩子,留在城外等消息,不然,说不定这会儿,她又要抱着一儿一女,冲你猛摆手了。 制动器不在身边的时候,你冲动起来,能把天给捅漏。 杜洛周呼叫着的左右,尚未上前,你就嗖的一步起身,化作扑天鹰隼,左手单掌作爪,挚住杜洛周的脖颈,然后猛地摇到他的身后,右手拔出腰间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喝令杜洛周的所有左右,全部退后! 你弟弟高琛,也闪身上前,护住你的身后。 娄昭段韶,一左一右。 妻子的姐夫段荣,身上从不带刀,只好掏出一支笔,匕首似的拿着,也站在你身前。 就连平时里油滑软弱的姐夫尉景,也扯开了他那副好嗓子,充当你的麦克风,把你说的话,音量放大:“退后!都他妈的给我退后!” 上谷城里的高车人,草莽出身,并没有见识过你这么专业的防御队形,上来送了几颗人头之后,便都不敢再上前,你见自己坐稳了上风,便开始一步步地往外挪动,人多势众的高车人,也只剩下了个,呆若木鸡的人多势众。 走到室外,高车人开始使用弓箭,要不是你把杜洛周抓得紧,又兼着夜深看不清,你们早就被箭法高明的高车人,射了个干净。 射你,怕伤着老大,那射其他人,就不怕。 熬人的长时间对峙中,高车人终于开了窍,嘭的一箭,落在走在最前面的姐夫尉景身上,穿透他的右边小腿。 你立马弃了杜洛周,去扶住姐夫,你们的防御阵型顿时大乱,四周人等,全部杀了上来。 好在你和高琛能打,娄昭段韶,也不吃素,四个人,护住一个文弱,一个受伤的俩姐夫,向着城门,且战且退。 你们怕再遭暗箭,战斗中,便故意和高车人拉近距离,打到一起,这样他们就不好下手,但近战中,你们的危险系数,也因此大大提高。 你们的血槽,很快就都红了。 你和高琛,血流的多,娄昭段韶,两个半大小子,眼泪鼻涕流的多,但都还坚持着。 幸好,这上谷城,如你所说,是个穷乡僻壤的小城,城门总算快到了。 杜洛周发觉了关键,喝令立即关闭城门。随着城门关闭,发出磨人的吱呀声,你们开始期望,真的会有来生。 铿! 一双马蹄,从外面,踢中了城门上的铜钉,以隔山打牛之势,震倒了推门的高车人,一匹比这夜还要黑的黑骏马,一匹比这火把还要红的大宛马,相继闯门而入,那黑马背上,正是你的白鹿,那红马背上,又是你的姐姐。 哦,这两个成就你一生的女人。 黑马撞开人群,带领红马一起闯入,直接停在你们六人面前。你把两个姐夫尉景段荣,先送上马,叫妻子姐姐先带他俩走,再来接娄昭段韶,你和高琛断后。 妻子领命而去,你们也跟着大步后退,占住了黑红二马撞出来的路,逃出了城门,忍痛撒开丫子狂奔。 狂怒的杜洛周,下令派出骑兵,一定要抓住你们。 黑红二马又回来了,这次,他们光着背回来的,这样,你们四个人打着挤,就都上的去了。 你们来到寄宿的客栈,老板看你们一身血污,知道你们惹了事,便不敢收留你们,叫出一伙家丁,喝令你们马上离开。 你再也没有力气动粗,只好听话出走。 临走时,你的妻子塞给老板一锭银子,叫他不要说出你们来过这里,去向何方。 你想起,在军中学到的,扯下身上的血衣,顺着裂痕,扯成八块,分别包住黑红二马的马蹄,让它们走路,悄无声息。 你让妻子带着你的一儿一女,背一个,抱一个,骑着黑马走,段荣段韶,两边护佑,受伤的姐夫一个人,挂在红马上走,姐姐妹妹,两边照应。 高琛开路,你拖后,娄昭作为总预备人员,在中间游走。 这燕山之夜,狼嚎,虎啸,蛇游,熊走,你们都不怕。只怕身后,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 你感觉,躲不过这一遭了。 于是,你停下脚步,忍住剧痛,半拉手上的弓箭,高琛、娄昭、段韶,也做了同样的事。 这气氛,窒息得让人想死。 哇!你的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哭了!你妻子赶紧去捂她的嘴。 然后,你的儿子,又哭了。可是,他在妻子背后,捂不住! 你把儿子喂得真好,他这哭声,明亮清脆,一下子就把树上的渡鸦,全部惊飞! 你明显听到,身后有马鞭响的声音。 你悄然走到黑马的侧面,拉满了弓,把箭,明晃晃地指向了黑马之上,妻子背上,你那因为大声哭泣,而暴露你们位置的儿子。 是的,你瞄准的,是你的儿子,亲儿子。 妻子被你吓的魂飞魄散,赶紧转过来,把儿子换到身后,把胸膛对着你。 她以为你会因此,放下弓箭,没想到,你把弦拉得更紧,连弓,都被你拉得轻轻响了一声。 难道,你想要一箭穿透,这母子三人? 月光照得你的脸,阴鹜惨白,那是一幅你妻子从来没见到过,也从来没想到过的样子,可那又确实是,你的样子。 你不是在吓唬人。 你的妻子,心一下子凉了。 从那一刻起,你的妻子,依然爱你,但又不那么爱你了。 那份爱,开始变得复杂。 她开始怕你。 她开始怕自己,她怀疑,是不是因为她,总是希望你建功立业,教你懂得冷血,让你心底,开始有了这样一副,渗人的面孔。 你和你的白鹿,对峙了一个瞬间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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