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看这小子,洗净了风尘,又兼锦袍加了身,方现面相明朗,目中有神,你又看他的个头,明显地高出众人,但又恰到好处,矮你一点。这就很适合做你身边的侍卫,足够帅气,却又不抢你的风头。 于是,你让他,走到哪儿都跟着你。 你这天,闲来无事,信步去视察你的牧场,这是你平生的第八千九百二十三次。 你这半生,满是荣华富贵,流金叠翠,这却让你感官麻木,精神恍惚,你吃什么,都只觉索然无味,你喝什么,都只恨千杯不醉,你穿什么,都抱怨负担累赘,你玩什么,都觉得不如去睡。 除非,你和你的马,在一起。 你遇见马,就像水遇见茶,就像风遇见沙,就像疲惫的人,回归他的床榻。 你最喜欢你的马,你喜欢他们自由,爱看他们挥洒。所以,你的人,都知道,军营里找不到你的时候,该去哪里找你。 高欢,跟着你,扛着你的杏黄大旗。 牧场,有为你常设的专门座位,在山谷的风口,一个俯瞰大地的高台,你站在上面,看百万骏马,看江山如画。旁人站得远的话,你有时,还潸然泪下。 今天,你看见一匹马,在和马夫打架! 那真是一匹烈马,它只是不愿意,被剪去潇洒的鬃毛,便拉开架势,与三个马夫混战。 它脖子上已经被套了三根绳索,也降不住它,几个马夫再拉,也只是白白腾起风沙,无法招架。 这让你来了兴致,坐姿由瘫坐,变成了蹲坐,认真地看那人马之战,你喜欢看被束缚的马儿,桀骜的样子,也喜欢看桀骜的马儿,被征服的样子。 三个马夫,已经有两个,被踢死了,剩下一个,也快死了。 你要想继续看下去,就得做点什么,你回头一看,看见了高欢,你用下巴,指了指他,再用下巴,指了指前面的烈马。 高欢,明白你的意思,就去了。 你不觉得可惜,高欢这样的凡人,你麾下,多了去了。 你不觉得可怜,高欢这样的蝼蚁,这世上,多了去了。 你不觉得……很神奇? 那刚刚还在力战群雄的烈马,见了高欢,就像老鼠见了猫,就像老猫见了狗,就像老狗见了你,就像你见了你爸,就像你爸见了你妈,瞬间木然,不动了。 甚至,居然,竟然,那烈马还去舔高欢,掐媚地去舔高欢的脸。 你站起来了,惊异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里胡乱猜想,这个高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你一样,高欢也是一个,从小喜欢马的人。 和你不一样,你喜欢马,随意出钱买马,是生活情调,高欢喜欢马,到处替人牧马,是生存技能。 你没有亲自养过马,你没有亲手喂过马。 夜幕降临的时候,你没有和马,在一起住过。 风雨来临的时候,你没有和马,在一起躲过。 狼群逼近的时候,你没有和马,在一起哆嗦过。 而这些,高欢,都做过。 高欢老远就看出来了,那马乱踢右前脚,是因为它的右肩,正在被蜱虫咬,于是,他从马儿的右边缓步靠近,走到它面前时,找到上风的角度,停顿了一下,伸手指向马儿瘙痒难耐的右肩。 人,用眼睛看世界。 马,用鼻子闻世界。 马的嗅觉,比人要灵敏得多,上风处的高欢身上,传来与同类日日夜夜地朝夕相处过,才会有的特别气味,那气味,比那三个懒惰的马夫,更让它感到亲近。 如果,马,不通人性,那么,马,不会成为对人类历史,影响最大的动物。 那烈马不知道,这人,名叫高欢,或者贺六浑。 但它知道,这人,是个真正爱马的人。 高欢与烈马,确认了一下眼神,于是,大胆上前,先为它捻走了几只蜱虫,然后,拿起剪刀,顺顺当当地为它,修剪了鬃毛。 高欢回来,你急切地问他,这是什么操作手法? 已然学会心口不一的高欢,不会傻乎乎地直接告诉你,这是牧人的基本手法,却神秘兮兮的说:“御恶人,亦如此马矣……” 你不明觉厉地望着他,就像一个茫然无助的旅人,望着一个语焉不详的禅师。 话里有话的他,一定天外有天。 你看一个人,只看三条,出身好,气质好,本事好,三条任居其二的人,你就会喜欢他,贴心贴肺地喜欢他。 高欢,占了后两条,所以,你就不计较第一条了。 你这个人,平时不爱吭声,但遇见你看得上的人,就绷不住了,立马变身话痨。 你拉着他,跟他聊,从牧场聊回家,从客厅聊到卧室,天黑了,你也不放他走。 他也没想走,就等着天黑,周围没人时,好跟你说话。 到那个时候了,他忽然说:“听说您养的马,塞满了十二个山谷,每个山谷,都是同一种颜色的马,养这么多,是有什么用处吧?” 你看着他,笑了一下,知道他是明知故问,有话想说,便叫他直说。 注意,接下来,高欢说的话,会彻底改变你的一生。 他凑到你耳边说:“当今天子愚弱,太后淫乱,奸臣当道,朝政混乱,以您的雄壮威武,何不找准时机,以清君侧为名,举兵上洛,霸业,举鞭可定!” 对呀! 天哪,你整日里只知道,在这狭小的北方边境,跟那几路反王来回厮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怎么就没想过到,这样出奇制胜的大战略,你只要调转枪头,南下洛阳,控制那不论是地理位置,还是政治位置,都位居天下中央的朝廷,闯进那个最大的舞台,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成就当年曹操那样的霸业。 到时候,是要拯救点什么,还是要毁灭点什么,都可以任由你,无拘无束地搅和。 对啊,对啊,这,才是让你能彻底兴奋起来的宏大事业。 第二天,你照例出席早会,叫还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高欢,去拿个马扎儿,找个位置先坐着,然后指着他,对大家说:“他叫高欢,又叫贺六浑,昨天,他跟我说……” 大家惊讶地回头看,那个蜷缩在一个小马扎儿上的男人,有的佩服,有的嫉妒,有的开始摩拳擦掌,想着去洛阳这一路,应该如何,有所建树。 你安排大将斛律金,北上马邑,防堵雁门关,拒绝北方柔然的干扰。 你派遣虎臣贺拔胜,挺进井陉,封锁太行山,回应东方葛荣的试探。 你任命新秀高欢为先锋,顺汾河而下,为你探路。 你虽然不爱多说话,但也从不刻意隐瞒啥,你这几路骑兵,忙忙碌碌,在这表里山河的三晋大地上,四处布局,懂的人,都懂,你要干啥了。 没有人可以阻止你,所以,你安心等待,宫里的那个女人,再闹点什么更出格的幺蛾子来,以便让你的计划,更加名正言顺。 她,会的。 你,相信她。 第14章 十四 胡太后2 执拗的你 梦幻泡影 你不知道,远在天边,居然有个美男子,那么相信你。 你却苦恼,近在眼前,竟然是你亲儿子,那么不相信你。 命运,拍你,打你,把你制成一个皇帝的妻子,又把你作成另一个皇帝的母亲,却从来没有问过你,想不想成为皇帝的妻子,愿不愿成为皇帝的母亲。 哪怕稍有一丁点自主,你都宁愿不做这本朝太后,这一国之母。 你只想做一个女人,一个纯粹的女人。 为什么女人,一定要有一个丈夫,要成为妻子,为什么女人,一定要有一个儿子,要成为母亲? 女人,能不能,就只是一个女人,单纯美丽的女人,不为任何人而生? 你处理了元叉,恢复了权力,穿上你最喜欢的彩衣,高高兴兴地出门去,却遇上有人,对你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词句:陛下母仪海内,岂宜轻脱如此? 轻脱?真会找话说,何不直接祭出“淫荡”二字,来骂我? 你想稍稍快乐,就有人来骂你“轻脱”。 说你轻脱的,也还是考虑了措辞,还算客气的。 有不客气的,直接说:“礼,妇人夫没,自称未亡人,首去珠玉,衣不文采,陛下母临天下,年垂不惑,修饰过甚,何以仪刑后世?” 也就是说,你个四十岁的老寡妇,天天这么花枝招展的四处招摇,羞不羞?丢不丢人?你还是个太后! 你好委屈,他们说你是太后,要母仪天下,要仪刑后世,可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来做这个太后啊。 他们,也没有逼你,做太后。 都是命…… 命里写了,你,是统万城归降贵族,武始伯胡国珍的小女儿。你自幼靓丽,又兼多才多艺。 听,你弹起箜篌,引来凤凰落高楼。 看,你抄的佛经,字迹俊秀露风流。 你风姿绰约,你顾盼生辉。 你,是这个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美丽。 你以为,你这辈子,是要嫁给青梅竹马的邻家公子郑俨为妻的。可是,命里又写了,太和十五年,宫里在贵族中选秀,你被选中,进入太子东宫。 你不是太子的妻,你只是太子的侍妾,侧室都不如的侍妾。 你如此美丽,都没能成为,别人的唯一。 别人,却要成为,你的唯一。 后来,太子做了皇帝,是为宣武帝,你又是宣武帝的妃嫔,连个封号都没有的低级妃嫔,只能绑着双丸子头,站在皇后高氏身边俯首。 你差不多,都认了,你在宫里,你的小屋子里,抄佛经,抄鸠摩罗什译的佛经,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抄了三千遍。 如梦幻般美好,如泡影般轻柔,如露珠般晶莹,如闪电般绚烂。 佛祖,或者鸠摩罗什尊者,是这个意思吗? 如果是这个意思,那么,确实应做如是观。 你抄了三千遍,把这个美好的误会,就加深了三千遍。 你抄着抄着,眼泪就淌出来了,滴在“如梦”两个字上,浸得那两个字,真的像一个梦一样模糊、迷离。 很快,宫里的女眷,就人手一卷,你抄的《金刚经》,你那遥远的丈夫,在别的女人那里见到了,终于问起,你是谁。 你,是他的恩人。 他的正妻,皇后高氏,是个被命运折磨之后,就决定要去折磨别人的疯女人,高氏为宣武帝生下一个公主之后,就再无所出,于是,她加强了对丈夫的管控,不让别的妃嫔分享他,以便他专心耕耘自己。 可惜了,她,注定是一朵,无果的花。 可是,作为一个想要千秋万代的宫廷,注定不能,没有一个啼哭的娃。 你的丈夫十分着急,于是,那天,皇后熟睡,才敢翻牌子的他,无意间翻到了你……床上的那一处红,比你的脸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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