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无回应,他也乐意以自说自话的方式,向她汇报这几年的零零碎碎,可没说几句,有若蚊蝇的声音已微微哽咽。 恍惚想到她会感兴趣的话题,他缓了缓情绪,轻声道:“我在宫中应卯时,曾见过几次小侯爷,虎头虎脑的,开朗又聪敏,官家待其亲厚,总会抽出时间教导小侯爷六艺……对了,官家念其思父,还允他到沣安郡团年,算时间,应在行程中……” 她垂下眼帘,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复又咳嗽起来,断断续续愈发剧烈,牵拉着身体不禁微弓。 恐是不恰当的言辞令她情绪驿动,章缪略感不安,无措道:“边塞气候恶劣无常,惹风寒极难痊愈,若贵人不嫌,我让鹿儿来照顾您……” “多谢。”晏宁转过来对他淡笑一声,“我便是军医出身,祛风散寒之事尚能看顾,大人也去收拾一下吧,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去下镇,指挥多发咳疾,不宜多言。” 章缪也是明白人,怕久缠此处给她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遂郑重一揖,默默旁退。 晏宁低问:“送吗?” “送。”李绥绥轻笑嘟囔,“文臣一张嘴,胜过千军万马,小皇帝遣他们来,是要让他们回去大书特书边关艰难,力求支持,可别拆台,按他们的要求,先去渠城,反正这批物资,我瞧着,不影响大局。” “好。”晏宁见她咳得委实厉害,一壁抚她背脊,一壁劝慰,“届时指挥也留在渠城养几日,不必再去大营。” 李绥绥困极,靠着车壁还未出发便已入睡,缭乱碎梦倏忽还乡,她睡得极沉,错过很多有趣插曲。 譬如此时,晏宁一如往常替她盖棉被、备暖壶,尤其是搓熱她的手,这一条是陈老四千叮万嘱——那日在句甬郊外,李绥绥的手就在他掌心慢慢僵掉,险些成为此生梦魇,终归阴影也不浅。至后来,他非拉着李绥绥拜把子,说拜把子的能同年同月死,算命先生说他有松涛之寿,他要让李绥绥沾他福气。 晏宁只把自己当军医,照料伤员从来都细致入微,对李绥绥就更莫说,哪想分外的怜惜与钦慕,落在言官眼中成暧昧,纷纷揣测其中男女私情。 再得知被女将军特别“优待”的只是一名营指挥,于是咸嘴淡舌又说:“小小指挥倒是金贵讲究,将军骑马,他坐车,知道的是在行军,不知道还以为是贵公子出游呢。” 这一句,直接戳在蓟无忧脊梁上,他立刻反诘:“说谁呢!你们又在指什么桑骂什么槐!我不就跟个道搭个伙,出游探亲碍着谁了?” 明知蓟无忧维护他大哥的兵,此为故意曲解,对方仍尴尬解释道:“宣奉郎莫误会,我可没说你。” 此言一出,忍耐多时的士兵们甲胄相擦齐齐围来,异口同声问:“那你说谁!” 自持满腹经纶敢尔在朝堂犯颜极谏,却不想此地尽是些浑不吝,那人吓了一跳,讪讪缄口。 —— 西北边陲线,渠城。 寸楼望见即将抵达的辎重队,迅速转下望楼出城迎接。 晏宁下马抱拳,咦了一声:“蓟相也回渠城了?” “得晏将军传信改道,我们昨夜便返城,半路得急报,相爷又亲自去讨贼戡乱,也就半个时辰前刚到,这会在别院休整。”寸楼一壁答,一壁递来只木匣,“陈老四不好意思送,非托我带来。” 掠过身旁的辎重车上传来一声调侃:“定情信物?” 晏宁接匣子的动作一顿,颇是无奈:“指挥莫要玩笑。” 寸楼转身向李绥绥拱手,眉眼皆是笑:“寒指挥别来无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 “哈?这夯货送人定情信物,还用同个匣子捎带别的?”李绥绥跳下车,高高挑起的眼梢挂着朽木难彫那味,“瞧瞧。” 匣内是一对摩喝乐,寻常稚童手中的玩意儿,二女瞥物一眼,即又面面相觑,李绥绥开心地笑出声,晏宁疑惑道:“这?送给我们的?” “嗯。”寸楼笑意加深,一边将她们往别院领,一边解释,“营里有个小鬼祖传的泥塑手艺,陈老四学了好几个月,挑得可都是得意之作,他知指挥有位……嗯,于是又专程做了个男娃娃。” “这样啊。”李绥绥便不再笑,遂摘下手套拿出男娃娃把玩。 留意到她目光有些失神,晏宁沉默片刻,移开视线对寸楼道:“差点忘了,客人们还落在后方,路上吃了不少苦头,还要劳烦你通知管县令前去迎上一迎。” “这些毋庸操心,管县令办事一向妥帖,早已安排好。方才还让我留你们在此过冬至,说是从卫山拉回一批羯羊,非要尽尽地主之谊……”说道地主之谊,寸楼神情微滞,忽然挪不动脚。 晏宁略略侧目:“怎么了?” 李绥绥仍低头把玩泥塑,心不在焉地往前走。 寸楼看着那道背影,一筹莫展扶额,尴尬道,“管县令有些尽心过头,他知蓟相返城,不仅安排了好酒好菜,还……不是……寒指挥别……” 见李绥绥熟门熟路径直推门,寸楼表情一瞬活似见鬼,只来得及大叫:“相爷,寒指挥来啦……” 可惜通报太晚。 下一瞬,满室酒肉香扑鼻来,最先入目是炭架上的小羊羔,再是后方茵垫中来不及收拾的好风光。蓟无雍坐得笔直,只堪堪将趴在腿上的美婢掀开,视线对上来人一瞬,动作亦是快得一流,几乎在同时,已扯过地上氅衣掩住美婢赤白的身躯。 室内微妙地寂静两息,李绥绥慢吞吞往里走,语气玩味道:“丞相好雅兴。” 蓟无雍“啧”了一声:“门都不敲,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怎知你今日会还俗?” “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李绥绥微笑颔首,怡然自得去一旁盥手。 见人脸皮厚,全没避嫌的意思,蓟无雍都不好意思无所适从,遂喊了声寸楼,后者站在门口,看着裹着丞相大氅赤足跑出的美婢,整个人都不好了,立刻应声添来两盆热炭,又赶紧跑路。 李绥绥这才卸下沉甸甸的外氅,裹着两层棉袄的身躯,亦未能撑满墨甲,待毡巾下窄削的脸露出,苍白到近乎发透的肤色看得蓟无雍不由倒抽一口气:“怎瘦成这样?” “你以为?”李绥绥翻了酒杯,取来温酒斟满,凉凉道,“西北霜雪冻泥裂,哪及丞相帐中酒肉香,且有暖玉偎人颤,真乃羡煞我等。” 蓟无雍不置可否,伸手拿过酒杯,懒洋洋道了声:“多谢。” 李绥绥很是不满斜去一眼,重新倒着酒,揶揄道:“难道,你故意让我撞见的?想以实际行动破谣自己不是个端正自持的和尚?” 蓟无雍被酒水呛咳了下:“你还没完了,男人的正常需求也要向你报备?与其好奇蓟某是不是和尚,不如去关心虎豹那位这几年如何解决。” 听着愈发露骨的交谈,晏宁默默退出门。 李绥绥绷着小脸,皮笑肉不笑道:“话到这里,那我不得不问一声,千石美酒的彩头是怎么回事?就为这,你写信欺我,说什么粮草军械告急,要我八百里加急送来?” 这回,丞相大人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 持久仗打得是财力,朝中止战声吼得凶,未防止矛盾锐化,重蹈过去以文御武的偏见与弊端,让台谏亲赴前线实践观摩是一个法子,自荷耗资又是另一个法子。 顶着她眸中兴师问罪的怒火,蓟无雍万分无奈表示:“你也知,虎豹骑有财神,蓟某一介武夫,没想跟人比,奈何他威名远震,军中将士光看见虎豹旗都心痒难耐,想与之较劲亦是另一种崇拜方式。再说,仗还是要打的,购军械是必然,区区小事,对你来说……” “你不提他会死么!”她陡然生怒,拍案而起的瞬间,已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于是枪口猛转,气鼓鼓低吼道,“区区小事?你躲这安乐窝快活,叫我去头疼脑热,我镇日雪虐风饕的,你心知肚明还好意思问我怎么瘦了……咳咳咳……” 蓟无雍微愕,看着她生气、难过,心底又生五味杂陈。 他从来都知道如何刺激她,恰好她又经千磨万击,于是逗弄她的兴致这几年好似入化魔般境界。 可现在,她被他轻易激怒。 怪只怪命运弄人,她明明已做好准备去承受秦恪的怒火,偏生遇见元赫扬,句甬一役,她纵然奇迹般活下来,身体却不可逆的报废。 他看着晏宁取刀,却不忍视甲胄内残存的殷红冰渣,还破天荒的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更怕这位天潢贵胄枯骨异乡。 她若没了,那这天地间,该多无趣。 那时,他为给她鼓气,亦只能讲:“先皇那般疼你,我若让你死了,他会撬开棺椁拖蓟某下九幽的……等你好些,蓟某让他来看你,送你们回京都。” 她眼睛空茫茫看着他,近乎无声地说:“不必了。” 再多遗憾,总好过两次死别。 思及此,蓟无雍终归有些受不了她连委屈都需要找借口,他慢慢郑重神色,顺着她的话罕见地推锅:“好了,不气。这可以解释,都是管平安排的,蓟某不过是承人美意,也就前脚刚到而已。” “刚到?刚到就那样了……你、你还真是迫不及待。”李绥绥竭力平复呼吸,咳嗽却愈发剧烈,面颊顷刻痛苦地憋红。 蓟无雍忙不迭起身帮她抚背,诚意十足轻哄道:“是蓟某色迷心窍,迫不及待,专程让你撞见,企图告诉你蓟某是个正常男人,千错万错都是蓟某的错……别生气了,此事翻篇。” 大抵因他主动认怂,李绥绥心气稍顺。 枉他半生凛凛铁骨,上马击狂胡,下马还得哄孩子,心下一片无可奈何的吃累感,又硬将话题岔开:“听说,你们路上捡到慰问团了,人呢?” 说曹操曹操到,欢快的公子哥按捺不住激动,跨进别院便高呼“大哥”。 李绥绥咳嗽一噤,旋即抓起毡巾大氅往帷幔后躲。 “晏将军也在啊,有礼有礼。”蓟无忧招呼一声,立刻阔步奔入室内,双臂都展开了,却得牵肠挂肚的人清冷相问:“你怎么来了?” 作弟弟的习以为常也不在乎,仍是送去极热情的拥抱:“兄长脱不开身,只好由我来看你,欸,你不知这几年我怎么过的,日夜提心担胆,婉贞亦陪我隔三差五去庙里祈福……” 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兄长,长长吁出一口气,“瞧着你无灾无病,我总算放心少许,大哥,你不知道,这路上可把我折腾坏了,前头天天吃风沙,跨入西北境又险些被暴雪活埋,最为心惊的是被西贼截道……这过五关斩六将的,咳咳,不是,还多亏晏将军护送,大哥,你可得给人家记功劳……” 蓟无忧一口三舌喋喋不休,仿佛打算一口气讲完五年的思念。 蓟无雍头大如斗,目光游离至案上的摩喝乐,出声打断道:“当爹的人,该学着稳重些了,我这边还有事,先让人领你下去安置,晚些再给你接风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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