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壁说一壁将人往外推,遂唤来寸楼,蓟无忧老老实实给人见礼,还欲与兄长唠嗑,转头便迎门扇拍来。 他捂着险些撞塌的鼻尖,忍不住叫起来:“啥情况啊,这般不热情!”扭头又问寸楼,“寸楼大哥,他屋里该不会是藏人了吧?方才仿佛听见他在与人讲话,藏着掖着干嘛?他、他有情况?焕发第二春了……” 寸楼极确定摇头:“没有,二公子想多了,我先带你去住所。” 外间渐无动静,李绥绥步出帷幔时已重新穿戴好,蓟无雍挑眉:“这就吓跑了?” 李绥绥拿回摩喝乐,木木回道:“冷,一刻都不想呆,我要去趟沣安郡,回头你自己清点物资,不够也别再找我,告辞。” 说告辞,临走还泄愤似得踢他一脚,蓟无雍没躲,李绥绥如踢铁板反趔趄了下,他倒大度还伸手将她扶稳,她烦得难以忍耐,一字一句冷声道:“蓟无雍,你胆敢再骗我一回,咱俩真绝交!此生不复见。” 蓟无雍轻轻嗯了一声,从容不迫揉着她帽顶:“帽子都湿了,雪天不宜赶路,你身子不好,还是多留几日罢。” 见他不以为然,李绥绥不悦掀开他的手:“晓得你还将我骗来!” “不是骗。”他深邃的黑眸垂下,静静注视着那双仅露的眼睛,“我只是……” “怎样都好,再无下次。” 李绥绥猛地拉开门扇,趴在门上偷听的蓟无忧冷不防失去支力,“呯”地一声,仓促间,李绥绥本能飞起一脚,蓟无忧瞬间惨嗷倒翻。 “……”李绥绥扶着门框白了脸,遂压着胸口三步并作两步朝外走。 蓟无雍眉头皱起,目光倏然瞥向寸楼,寸楼头皮发紧,赶紧去扶蓟无忧:“二公子我们先去安顿。” “安顿什么啊,哎哟,腰疼,疼疼疼,骨头怕是给我踹断了……快叫医……” 蓟无忧捂着腰腹赖在地上,一叠悲凉地叫唤,“那寒指挥下手也太狠了吧,他怎么那么生气?大哥到底骗人啥了?还此生不复见……听着怎么不对,这边关没女人么,你竟跟男人……喂……别走啊,大哥?大哥!其实性别咱们可以不计较,你倒是回来啊!真不管我了?我我大老远专程来看你的……” 天色擦黑,街道两侧灯笼次第点亮,开战之前,这里聚集热衷辗转特产的异国商人,渠城为玄甲军效劳后,保留部分营生,又添置更多酒肆妓馆,清苦寒地,士兵唯能得到的慰藉便也只是温柔乡。 李绥绥让晏宁去买马车,自己钻进棚摊叩桌要来酒。 店家热情与她推荐:“数九寒天的,军爷要不要来碗莜面饺子、羊肉汤?” 她谢过,拉下半片毡巾,往嘴里塞去一块糖,又捏着酒杯往唇口送,视线却撞到面蒙寒意追来的蓟无雍,她不由一哂:“你怎得阴魂不散。” “蓟某话没讲完,是你忙着跑。”蓟无雍在她对面落座,将酒壶拖到身前,让店家给她上肉汤,“吃不下东西却惦记着喝酒,不要命了?” “我惜命得很,太冷了暖暖身而已。”她将马奶酒慢慢饮尽,淡淡道,“也没有吃不下,近日凉着胃,不太想吃东西。” 蓟无雍瞥她:“只是近日?晏宁说你吃多少吐多少,你……” “让她别跟我了。” 蓟无雍一怔:“没有让她监视你的意思。” 她不甚在意道:“陈孤雁惦记她,何必辣手拆鸳鸯,她跟着日上三竿遛猫遛狗的闲人也无意义。” 最无意义是,那把障刀捅在她肺叶胃腑间,伤了两卫,蓟无雍以捣腾粮草为不可拒绝的理由,让晏宁伴她离开苦寒边境,顺道访医养病,可她体内寒邪郁滞,之后招来风寒轻易不肯散,反复的恶寒虚透她胃脉,几乎进食致反,晏宁束手无策,即便有灵丹圣药,喂不进去也是无用之物。 回传信件中,年月不保四字令人莫奈何,若他不将她叫回来,不复见必也成为事实。命数既定,心头只余索然无处可波澜,蓟无雍将热气腾腾的肉汤推近些,无比诚挚道:“能吃多少算多少……你,别去沣安郡了,留下来把年过完,以后,等以后再说,在哪不是遛猫遛狗。” 她盯着浓稠奶白的汤面,仿似在认真考虑,良久却突兀地问:“至少有十八年了吧,蓟无雍,你为什么不续弦呢?是因为,太思念么。” 没听到回答,她微微抬眸,见对方发了怔,便轻声道,“你可以不用回答。” 相识多年,李绥绥对他的私事从无兴趣,蓟无雍便也明白,如今亦不过是物伤其类,她在想她死后,秦恪会记她多久。他恻然笑笑,平静道:“这与续弦无关,偶尔会缅怀,仅也是缅怀。所以,李绥绥,无论是谁,一旦成为过去,总会被时间冲淡重要性。” 她眨了下眼,无奈道:“被遗忘,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是啊,为了不被遗忘,我们得好好活着。”他再次目指吃食,“趁热,多少吃些,养结实了回去管陈老四,他成日热火朝天满营闹腾。” 李绥绥松开眉头,哈哈笑了两声,她剥开铁匣子,慢慢站起身,伸手朝他嘴里塞去糖片,延胡索混糖浆,古怪的苦涩滋味令他微微皱眉,她指尖虚划到他鬓角,一触即分,喃喃道:“蓟无雍,你有白发了。” “是么?” 她怅然打量着他,而后缩回手整理好毡巾,“可你还不能老,骗来抢来的河山,你责任重大,注定要背负更多,你答应过我的。” 曾为欺哄,应她“提携玉龙为君死”,亦为心软,应她“会守住江山,不让先帝笑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自己都辨不得。 蓟无雍皱眉盯着她放下酒钱,盯着她背过身冲他挥手,听她说:“所以别再分神操心我啦,珍重。” 雪风猎猎,他看着那道身影孤单融入风雪,心有恻隐,却道不出安慰,甚至连挽留的字眼亦一并堵在喉咙。 众生平庸,所往是星辰。 可星辰何其远,不可摘,不可揽。 不多时,晏宁慌张寻来:“指挥出城了,她、她不让我跟着,这如何是好?” 蓟无雍不觉叹了口气:“由她去吧。” “什么?”晏宁愣了愣,讶然道,“蓟相明知指挥病势严重……” 蓟无雍打断她,淡淡道,“你连药都劝不进去,在她身边也无意义。” 晏宁被生生噎住,低落一瞬,轻轻开口:“蓟相为何不留她,你明知,她不会再回来,你……” 几年相处,她亦看得出来,蓟无雍待李绥绥处处周到妥帖,态度似亲胜友,谈不上是敬重,或掺杂男女情愫,但李绥绥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绝对重要。 可窥见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沉着撼人心魄的冷俊,晏宁心下一叹,他还是那个置世间万物若尘埃的男人,她也没再说下去。 他抿了一口酒,随口道:“你明日回大营,顺道给虎豹营那位透个消息。” 晏宁霎时眼眸一亮,立刻激动领命。 ----
第198章 何处不相逢 ==== 冬至这日,平野告捷,玄甲虎豹未能分出胜负,但不妨碍彩头双至,喜讯传至沣安郡,城内好一派翻天鼓乐,热闹之处,总不乏浑水摸鱼之人。 曾经道同之人,大约想法亦会不谋而合,李绥绥在此生擒过老四,今日又遇上船火儿。 他依然是被通缉的重犯,迫于生存压力又怕露马脚,正经营生莫肖想,此时又独自重操旧业尾随别家小孩。李绥绥眼力敏锐毒辣,即便此人剃掉络腮,仍一眼认出,行道上人欢马叫,怕他再次趁乱逃走,李绥绥于是持弩下车,不动声色跟去。 那小孩浑然不觉,一会伸颈观打铁弄蛇,一会蹦跳追逐驮粮的大驴,兜兜转转三条街,精力旺盛得过分,听见桥洞内百舌人练习口技,他又惊奇地循声步下蹬道。 船火儿瞅准岸边有无人乌篷,趁机而上一把抱起小孩,殊不知口鼻还未捂上,那一口嫩牙已不遗余力咬来,船火儿额角青筋突抽,正欲下狠手,小孩又赫然扯起嗓门喊救命。 桥洞口三五闲散浪子登时齐齐视来,船火儿一巴掌拍小孩屁股上,大吼道:“臭小子,你把家里厨房点了就跑,还好意思喊救命!你爹我不打你,你阿娘说了,逮你回去跪两日搓衣板,看你敢不敢再调皮捣蛋。” 观者信以为真,皆笑开,那小孩一壁死命挣扎,一壁吼了回去:“放屁,你配当我爹?!一身粗麻臭汗,小爷府上搓地的都比你面貌整齐!他是坏人,你们快救我!” 经他这一说,那几人适才留意到小孩身裹缕金捻银的紫狐绒袄,富贵可见一斑,他们虽起疑,但船火儿面目凶狠,体格魁梧,光是胳膊壮如柱已令人惊骇,他们交头接耳,一时踟躇不前。 船火儿毫无心虚之色,哼着鼻子道:“老子粗麻臭汗,还不是为给你置办新年衣裳,你打扮光鲜了,真当自己是那么一回事,敢跟你老子摆资格,回去穿你的烂麻……” 他骂骂咧咧欲往船上跳,忽闻嗖地一声,他下意识觉得不好,不及动作,一支黑箭便准确射穿他小腿,船火儿遽然色变,疼痛感还未上来,另一条腿相继中箭。 双腿一软,他霎时痛苦惨叫,观者亦吓得慌乱大退,小孩脚落地,张嘴咬开他的手,毫不犹豫撒丫子开跑,船火儿旋即前扑去抱他的腰,动作却倏地一僵,第三支箭没入臂膀,毫无停顿,第四箭即又钉进肩胛。 射击虽避要害,但劲弩力道凶悍,铁甲可穿何况是人,船火儿被猛力掼翻,坍坐在地,不甘望着跳上蹬道的小孩,便也看见上方持弩的李绥绥。 见面不相识,她身披黑氅,面覆毡巾,仅余一双冷冽的眼睛睥睨于他,见她微微弯腰问小孩:“还剩八支箭,你指哪,我打哪好不好?” “真的?”小孩有些难以置信。 李绥绥便说:“此人本是死刑犯,作奸犯科十恶不赦,逃脱法网苟活五年,又不知祸害了多少人,插成刺猬也不打紧。” 船火儿听得瞳孔骤缩,就此时状况不死也残,他仍猛吸一口气想往河里爬。 “他要跑。”到底是天生的狼崽子,小孩圆睁的双目紧张一瞬,立刻悦动出兴奋的火焰,“屁股!他方才打我屁股了!” 话音未落,又闻“飕飕”两声,船火儿双臀齐齐一凉,知是在劫难逃,他闷雷似的断喝出声:“老子要见官,谁敢以私刑杀人!” 李绥绥轻笑道:“他怕当刺猬呢。” 小孩子经不得别人出言相激,立刻攥起拳头,威风八面地挥舞:“我爹爹是镇北大将军,我舅舅是当朝天子,你敢打我,要你当百回刺猬又如何。” 声调分明稚气,贯入耳中却如雷鸣,李绥绥脑子里嗡地一响,呼吸顿时窒住,她不可思议垂眸看他,那张奶气的面庞粉嫩如藕,但眉眼格外深浓,浑天然一股子颇具攻击性的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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