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庙里的菩萨流出血泪,她的佛珠摇晃着。 野桥下是浅而宽的河流。 她湿着头发躺在草地上,摇曳的篝火冲上天际灿烂的浮云。 乌鸦掠过星空,巨大的榕树下,被绳子绑着的琉璃灯闪烁着荧荧的光芒。 她从芦苇荡里捡起来拨浪鼓,把摇篮和孩子放进河中。 萤火虫飞过枯黄微绿的山野,白纱上鲜红色的石榴汁液染上手指, 甚至染红了暗绿色原野上的金秋树木。 她在田野里茫然地走,拿着绳子和镰刀。 于是她遇见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少女有着坚韧清纯的脸。 是我自己。 她把绳子和镰刀交给那少女:“你去杀了卢象昇,这样以后你就不会再痛苦。” 卢府里所有的花朵一起开放,丁香、玉兰、桃花和杏树。 花瓣铺满了庭院。 卢象昇站在影壁处,声音温柔,笑着问她:“你看起来很冷。” “饿不饿,喝不喝羊汤?” 十六岁的她溃不成军。 在田野之中的她没能等到自己。 她被十年前的自己出卖了。 卢府的墙骤然坍塌,露出二十一世纪的街景。 超市,马路,行人,汽车。 永远戴着钻石胸针的高傲女上司。 她骑上胭脂惊惶地跑着,马蹄声碎,好像人的呜咽。 奔跑,奔跑,永远不要停。 电线杆,火车,长江大桥。 军队,枪炮,隆隆的战火和硝烟。 红旗,青天白日旗,烟雾,黄包车,租界。 自行车,梧桐树,留着辫子的一群秀才,哭泣的女人。 红顶的商人,官吏们腰间的印绶,秦淮河上的琵琶女。 白虹贯日,成山的尸体,今夜的大雪…… 三千青铜编钟,从逐渐大亮的天光之中落下来。 我所谓的回忆和人生,是由谎言堆砌而成的。 熹微的晨光之中,她从程宿冰冷的怀抱中缓缓睁开眼睛。 她眼神空洞,如同一朵干枯的山茶花。 “带我去找他。” 程宿沉默着把她裹在大氅里站起来。 她轻得可怕。 积雪很厚,踩起来吱吱作响。 太阳出来了,红装素裹,江山分外妖娆。 距离钜鹿之战,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场战役从十一日晨到次日午后,几乎没有间歇。 战争中,卢象昇先是动用了火炮、弓弩,直到炮尽矢穷。 后又短兵搏战,部众皆殊死厮杀,清兵纵铁骑夹击。 战斗之惨烈,连史籍之中都甚为罕见。 三天之前的清晨,卢象昇召集所有的部下,对他们说了这样一番话: “吾与将士同受国恩,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众官兵“皆泣,莫能仰视”。 “我作战多年,身经几十战,无一败绩,今日弹尽粮绝,敌众我寡。” “而我决心已定,明日出战,愿战者随,愿走者留,但求以死报国,不求生还!” 十二月二十一日,卢象昇率领残部,向前进发,所部皆从,无一人留守。 部将山西总兵虎大威曾劝卢象昇突围,遭到拒绝,卢象昇反问道:“男子不死疆场,乃死西市耶?” 出发的时候,卢象昇身穿孝服。 他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前进至钜鹿时,遭遇清军主力部队,作战开始。 清军的人数,至今尚不清楚。 根据史料推断,至少在三万以上,包围了卢象昇部。 面对强敌,卢象昇毫无畏惧,他列阵迎敌,与清军展开死战,双方从早上,一直打到下午。 战况极为惨烈,卢象昇率部反复冲击,左冲右突,清军损失极大。 在这天临近夜晚的时候,卢象昇明白,败局已定了,他的火炮、箭矢已经全部用尽,所部人马所剩无几。 但他依然挥舞马刀,继续战斗,为了他最后的选择。 在清朝人编写的《明史》中记载,他非常顽强,身中四箭三刀,依然奋战。 他也很勇敢,自己一人,杀死了几十名清兵,但他还是死了。 负伤力竭而死,尽忠报国而死。 卢象昇虽然位高权重,却很年轻,死时不满四十岁。 “南、北、中布巨炮,挟以弩矢,隅中开壁迎敌,士皆殊死战。” “至日昳,炮尽矢穷,公命去备,以短兵薄战。大清兵纵精骑夹攻之,士卒多死。” “大威挽公马出围,公按剑曰:‘将军死,绥有前无却’。遂跃马驰入阵,中四矢三刃乃仆”。 三天了,战场上空气中还是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大雪并没有覆盖一切。 弥漫半空的硝烟和低垂的灰白云影混杂一处,将地上闪着幽光的血泊映得斑驳昏黑。 许凝看到了张岩的尸体,他的苗刀深深插在自己的胸口。 然后是顾显失去了双臂的残躯。 最后是被白雪覆盖的,匍匐着的,杨陆凯高大孔武的尸体,他的背上全是弓箭。 天空中再次扬起来漫天的风雪。 程宿沉默着抬起杨陆凯的尸体。 他颤抖着,从厚厚的冰雪之中,第四次拖出了卢象昇冰冷沉重的尸体。 史籍记载,部属掌牧官杨陆凯(卢象昇为大名道时,将其拔置幕下,杨从军捍贼,积功至游击将军)为保护其尸体,竟伏于尸体后背,也身中24箭而死。 《明通鉴》有载:“(卢象昇)身中四矢三刃,遂仆,掌牧杨陆凯惧众残其尸而伏其上,背负二十四矢以死。” “仆顾显者亦殉,一军尽没。宣府参将张岩陷阵死,惟大威、国柱得脱。” 三天后,已突围的副将返回战场寻找卢象昇的尸首。 他仔细查找,“尸残缺,血污不可辨,独两尸重累,上负二十四矢,就而视之,则杨陆凯也。伏地一尸,麻衣衷甲衣,有督兵硃篆”。 虽然血肉模糊,但从甲衣内的丧服和随身总督印信,就可知是卢象昇的尸首。 ---- 这章需要很慢很慢地看。希望大家理解。
第201章 忠烈 程宿把卢象昇的尸首拉回真定县城之中。 杨廷麟闻讯赶来,将尸首迎入真定城东关,“为公盥面刮发,忧怒目瞋视,凛凛如生”。 在东关,守城县令因为惧怕杨嗣昌的诘问,拒绝承认这是卢象昇的尸首。 杨廷麟大怒,拔出剑来扬言要杀了县令。 他号集城中的兵民前来验尸,“集兵民视之,皆号泣曰:‘此我卢公也。’” 卢象昇之死震惊了畿南三郡的百姓,“三郡之民闻之,哭失声”。 “泣曰:‘卢公死,谁恤我者?’竞除地立祠,每有疾病辄此祷祀求福。甚有痛其亡,发狂疾死者。” 真定守臣一向畏惧杨嗣昌与高起潜,不同意为卢象昇殓尸的请求。 卢象昇生前抗清,遭到杨嗣昌的非难;他死后,杨嗣昌还要嫁祸于他。 杨嗣昌的态度使得朝中多数官员对卢象昇之死避而不谈。顺德知府于颖曾将卢象昇的死讯奏陈,也遭到杨嗣昌的冷落。 杨嗣昌希望的奏报内容是:卢象昇未死。 这样,他就会把明军兵败的责任推及于卢象昇,从而减轻自己应承担的责任。 有大臣诬陷卢象昇逃跑或者降清,杨嗣昌闻之则喜。 杨嗣昌决定深入调查卢象昇的下落,于是,锦衣卫旗尉俞振龙等奉命前往侦伺。 诸多史籍都或详或略地记载了俞振龙宁死不从杨嗣昌的故事。 《明大司马卢公年谱》载:“振龙等还,白公死事状,且言公忠精,宜加褒恤。” “嗣昌闻之不喜,以振龙契勘不实,下于理穷治,死狱中。振龙临死,无一言伹,呼‘天可欺,卢公不可欺’而绝,闻者皆为陨涕。” 《明通鉴》亦有载:“(俞振龙)归言‘象昇实死’。嗣昌怒,鞭之三日夜,且死。 张目曰:‘天道神明,无枉忠臣’。于是天下闻之,无不欷歔恚嗣昌矣。” 与卢象昇同时期的抗清文人、嘉兴人高承埏在《自靖录考略》中也有类似的记载。 卢象昇阵亡后,千总张国栋以事情报至兵部,杨嗣昌以加刑相逼,令其称卢象昇逗留不战。 张国栋不肯,为卢象昇大呼鸣冤:“刑则愿刑,死亦愿死,忠臣而以为逗留,力战而以为退怯,上天难欺也!” 杨嗣昌最后只好把张国栋释放。 俞振龙、张国栋仗义实奏,却惨遭迫害,也凸显了杨嗣昌心胸狭窄的一面。 高起潜和刘宇亮,本应与卢象昇协同作战,他们又是怎样抵御清兵和对待卢象昇的呢? 监军太监高起潜,分领关宁军队数万人,得到卢象昇乞援的消息后,立即拔师离去,移驻于临清与济宁间。 《国榷》有载:“高起潜闻之,欲西遁,皇遽仍东行二十里,值敌伏,师溃……起潜仅以身免。” 当闻知卢象昇战殁后,高起潜却秘而不言。 不久,清兵围攻济南,高起潜仍不发援兵,结果济南城陷,德王被俘。 高起潜为逃避责任,竟诬陷已自杀殉难的守城御史宋学朱,称宋学朱仍未死。 其行径与杨嗣昌对待卢象昇之做法相类,真相暴露后,宋学朱仍未受朝廷抚恤,而高起潜依旧受到明廷重用。 崇祯十七年(1644年),高起潜仍为监军,却又弃关而走。南明福王在江南建政时,他又被召为京营提督,不久便投降清兵。 首辅刘宇亮,仅是为了讨好崇祯帝才请缨督察军事的,其实也是贪生怕死之辈。 “甫至保定,闻象昇战没。侦者报,大清兵将至,相顾无人色,急趋晋州避之”。 晋州知州陈弘绪闭门不纳,遭到刘宇亮驰疏弹劾,然晋州百姓却“诣阙讼冤”,“帝自是疑宇亮不任事,徒扰民矣”。 崇祯十二年(1639年),“九卿科道佥议宇亮玩弄国宪,大不敬”,刘宇亮终被“削籍,卒于家”。 高起潜和刘宇亮一味避战,根本不施援于卢象昇;卢象昇战死后,他们又都漠然视之,高起潜仍受到明廷的重用。由此应该也不难理解,明军为何会屡屡败于清兵。 清军这次入关之战,进一步拖垮了虚弱的明王朝。 清兵攻掠畿辅、山东等地达半年之久,直到来年三月,清兵才由青山口出长城北归。 历史上,卢象昇的尸骨在河北停留了几乎整整一年,没有下葬。 二月八日,卢象昇的尸骨得以收殓,其弟卢象晋伏阙上书请恤,无果;同年秋,卢象昇的灵柩回归故乡。 崇祯十三年,不久,卢象昇弟象晋、象观又请恤,仍不许。 崇祯十四年三月,杨嗣昌死于湖广任上,之后不少朝臣纷纷上疏,为卢象昇鸣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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